青山撞我 第20节
太后人略有些胖,跟座弥勒佛似的,面相仁慈,满面笑意,年纪越长,看着越发慈爱随和,早些年气色极好,面态红润,精神矍铄,而如今不知是发福了,还是面色略有些浮肿,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老态龙钟。 顾青山一眼便瞧出了些异色。 安阳则当即便没能忍住,红了眼。 “瞧瞧,过来给哀家瞧瞧,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还委屈上了,怎么方一回宫,方一见着老婆子我就开始掉金豆子了,也不怕被人给笑话了去,回头无忧该笑话你是个小哭包了。” 话说太后见安阳一进殿便立马红了眼圈,两只眼睛瞬间成了兔子眼似的,当即又好笑又好气的连连将安阳招到了跟前,捏了捏她的脸,微微打趣着,道:“怎么着,莫不是回了夫家,还能亏待了你不成?都十八了,寻常你这个年岁的,都是能当娘的人呢,怎还四处哭唧唧的,回头别让人知道是被哀家给养大的,一准让人取笑了哀家去!“ 太后将安阳揽在怀里,揉了揉,分别二十余天,甭说安阳,就连她也想得慌,这才知道,丢不开手的不是她们年轻人,而是她这个老婆子啊! 将人揉在怀里时,萧太后这才猛地想起,十八年前自己唯一的女儿明华过世时的场景,她的爱女就那样身故了,她入主后宫大半生,什么风风雨雨没有经历过,然而叫她心最痛的那一日,就是明华难产的那一夜,她惨遭白发人送黑发人,爱女明华就那样直接去了,只给她留下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小女婴。 那时的小囡囡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早产婴儿,又因难产整张脸都胀紫了,连太医都满头大汗,唯恐救不下来。 太后也跟着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见小女婴奄奄一息,身子骨羸弱得不堪一击,却仿佛带着股子坚韧的生命力,一直残存着,这可是她的明华拼死留下来的唯一一缕血脉,当即,太后打起了精神,越过太医院,直接从民间征集大夫,耗费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才终于将那垂死的小女婴从鬼门关里捡回了一条命来。 自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怀里,可谓由太后亲自当作眼珠子般爱护、喂养长大的。 不曾想,养着养着,越养越水灵,越养越伶俐,都舍不得送回宫家了,这才将小安阳养成了一副极度依赖她的性子。 说起来,也是她自私了。 “可不就是,可不就是让人给亏待了去。” 安阳被太后揉在怀里,满是熟悉温馨的味道,当然,也错不过身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药味。 安阳袖子下的手微微攥紧了几分。 嘴上却哼哼两声,这般微微娇嗔道着。 兴庆宫是太后的寝宫,何曾不是她安阳的寝宫。 安阳从出生起,无母,至于父亲,自幼时起每月太后会将宫茗招入兴庆宫陪她半日,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她真正唯一的亲人也不过就一个太后而已。 也只有在太后怀里,她才能时时刻刻当做小女孩儿,撒着娇,发着小脾气。 安阳淡淡迁怒着。 像是在跟太后开玩笑,又像是在告某人的状。 不想,太后完全不进安阳的套、子里头,只连连朝着安阳头上敲了一记锣鼓,道:“哀家才不信,你这样骄横,哪个还敢亏待了你去。” 顿了顿,又笑眯眯道:“顾家那位老太君最是个明事理的,亏待哪个也亏待不了你去,再者,你瞧瞧,人无忧一瞧便知是个老实人,怕是只有你欺负他的份上罢。” 太后说着,这才将视线投放在了顾青山身上,随即很快安排给顾青山派座,视线这才从安阳身上挪开,细细端详了顾青山一遭。 顾青山落落大方的给太后见了礼,这才落座。 太后见他一身风骨清正,为人风神俊朗,有着京城世家子弟身上少有的茂林修竹之姿态,宛若一颗璀璨珠玉般,令人望尘莫及,顿时心中满意连连。 说实话,这顾无忧不愧是顾家后人,为人刚直清正,一身正气,便是皮相也是极好的,她甚至隐隐记得,当年这儿郎从北疆回来后,面圣那日,皇帝还在连连感叹道:这顾无忧若是皇家儿郎该多好。 便知,他的天赋和秉性怕是连宫里头几位皇子都比不过。 那时,太后便悄悄将人入了眼了。 不过顾家儿郎皆是要上战场的,这百十年来,武将世家自古无甚好的下场,太后便也一直观而不破,在加上顾家的家世显赫,盯着他的人多了去了,岂止是她一人,便是在宫里头都有着不少人了,直到安阳一场大病后,她也自知自个身子骨渐渐下行,这才咬咬牙将刚刚一举夺得探花郎的人给提前抢了来。 为此,还小小得罪了孙女儿小七一遭,到现在,小七还气她偏心呢。 如今,方才远远看到安阳随他一道跨入殿内,二人并肩而行,金色的暖阳打在两人背后,远远看上去,宛若一对神仙眷侣般登对至极,萧太后便知,她当年选对了。 他老实? 呵…… 安阳冷不丁听到太后这话,差点儿没惊得一口口水喷洒了出来。 顾无忧是个老实人? 这话无论撂在哪儿,都无人会信罢。 要知道,无论马球场,马场,还围猎场,但凡有他顾无忧在的地方,哪里还有半分旁人秀肌肉的份?这便也罢了,便是当年在皇家学院的时候,他那轻蔑高傲的态度和与生俱来的天赋,可没少遭人嫉恨罢。 他若老实,他若老实无论文武,会全部齐齐霸占了,不给旁人留个活下去的余地? 他若老实,他若老实,人还没回府,便巴巴将美人给捎上了,他若老实,会在当年外放前夜便将人给吃干抹尽,吃得连个骨头渣渣都不剩下了,自个却拍拍屁股走人呢?他若老实,便也不会一回来便……便将她给欺负了去。 呵呵。 安阳的冷笑声差点儿要从牙缝里头给溢了出来。 对上安阳的咬牙切齿的暗恨目光。 顾青山一时摸了摸鼻子,没想到妻子一入宫便毫不留情的在太后面前告了他的大状,这样想着,心中不由庆幸,幸好今早入宫前便早早将尾巴给断了干净了,不然,指不定还要如何被谴责呢? 看着安阳气鼓鼓的讨伐的架势,顾青山心中有些无奈,他还以为方才在入宫的路上,已然扫清了障碍的,现如今看来,女子轻易不可得罪,这罪责,怕不得背上一辈子了罢。 然而对上太后时,顾青山却又正襟危坐,临危不乱,不慌不忙道:“无忧行事偶有欠考虑的时候,无意之中若有怠慢之处,还望郡主海涵,日后必当谨言慎行,不负郡主恩泽。” 顾青山打着官腔如是说道,说完,还似模似样的朝着上首太后身旁的安阳作了个揖。 嘴上虽这样说着,哪里有半分畏惧的样子。 郡主不由切了一声。 在太后面前也分明不见他老实。 就知道装模作样。 太后却分明瞧得有趣。 几日前安伯侯府府中的传闻自然传入了宫中,据说,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她也有所耳闻。 不过前日英哥儿那孩子入宫来给她请安的时候,便特特点名了那日的出处,原来那日顾家那孩子是跟她大皇孙一道半道去的安伯侯府,还是听说安阳那孩子在那儿,才特意去的。 据悉,闹出的那名婢子一事,不过是一桩岔子罢了。 英哥儿说得妙语连珠,她听得也有趣。 也是,顾无忧并非孟浪之人,当年在京时遭不少人爱慕,便是连毓儿也为之痴迷,这样的人,实不会行如此之事来的,何况,她对老太君培养的人一百个放心。 她这两日专等着安阳来朝她告状了。 果不其然,这会儿便巴巴告上了。 不过,见两小儿在她跟前你来我往的,只觉得是在“打情骂俏”了。 一时笑着问道:“在西南这两年,可还习惯?”又道:“当年实不该让皇帝派你去那等边陲之地的,白白耽搁了你们小两口好几年,要不然,这会子孩子怕是都早已呱呱落地了。” 太后一脸可惜后悔着。 又追问了几句在任上时的趣事儿,以及西南那边的风土人情。 说到这里,免不了让安阳见缝插针的抓了把柄,上了眼药。 只见安阳一脸夸张道:“皇祖母,你可知他特特从西南带回了哪些稀世珍宝么?” 安阳特特卖了个关子,一脸神神秘秘,夸张十足。 果然,太后来了兴趣,一脸好奇道:“莫不是……千年灵芝不成?” 太后想了想,如是说着。 安阳:“……” 安阳恨不得抱上老太太啃上一口才好。 要不说怎么是亲祖孙呢,连这都能想到一块儿去。 安阳当时的第一感觉也是颗千年灵芝。 不然,怎会巴巴耗费千里,专门运回来了呢,要知道顾青山那两个箱笼里里头,除了一箱子书,半箱子兵器,就只剩下那么几颗小野草了,可不得价值千金。 却不料—— “哈哈,您猜错了,哪里是千年灵芝,分明就是几颗干蘑菇,您说,他大老远回来竟带了两颗干蘑菇回来,皇祖母,您说他是不是闲的?还是专门逗我玩儿呢?呵,可一点儿都不好玩。” 安阳卖力在太后面前埋汰着某人。 太后一听顾青山上任三年回来,啥也不带,就带了几颗干蘑菇,亦是有些瞠目不解。 一时,疑惑的目光不由扫向了下头顾青山。 顾青山见安阳一副“你们看他寒不寒酸”“你们快来一起跟我取笑他”的得意模样,一副恨不得扒了他底裤让人围观的架势。 顾青山抬手摸了下眉毛,半晌,终于忍不住有些无奈开口道:“西南并不盛产灵芝,灵芝多在东北地区或者中部地区,又或者生于西域地区,生于湿度高,光线弱的山林中,西南也产灵芝,却并非最佳,倒是盛产一些天麻和奇珍草药,也盛产一些菌类之物……” 顾青山娓娓道来,一一为太后和安阳科普纠正着。 安阳原本要等顾青山丢脸的,没想到,反倒是叫人给上了一课,所以,他老神在在的卖弄这一遭,是在炫耀自己知识渊博么,还是在嘲笑她孤陋寡闻、学识短见? 安阳一时脸都绿了。 正当她要讨伐他也轻慢了太后之际。 这时,只见那顾青山看了她一眼,又继续不紧不慢开口道:“西南盛产菌类之物,菌菇鲜美异常,有一回微臣入山林间捕捉闯入百姓家中的猛兽,误入了山林深处,被困了几日,却发现了林中菌菇,味道鲜美异常,便是靠着此物果腹才得以坚持下山的,后来听山下的大夫言,此物稀罕,不单味鲜美,还能入药,有强身健体的功效,适合体弱之人食用,便在回京之前,特上山采集了一些,这才带回了京。” 顾青山一字一句,缓缓说着。 他声音低沉醇厚,说话颇有韵律,有种令人无法打断,一直想要听他这么说下去的冲动。 他这话说完,太后便扬角一笑,道:“哦?那照这么说,是特意上山挖给安阳食用的咯?” 太后淡淡揶揄着。 看了看顾青山,又转脸看了安阳一眼。 安阳自幼体弱,当年天花曾一度在京城盛行,连宫中也有不少人幸免遇难,安阳体弱,竟一时不慎遭天花入体,当真九死一生,那时,萧太后以为又要遭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苦难了。 好在,最终命悬一线时,被城外顾家送来的一株野草给救活了,据悉,是由老太君在寒山寺求得的,寒山寺的住持亲自去山间采回来的草药。 不想,当年顾家送一株草药,救了安阳一命,也救助了京城数万百姓。 如今,那顾青山复又没入林间,为安阳……采蘑菇? 呵呵,倒是有趣。 安阳当年嫁入顾家时,身上天花的疤痕还未曾全然消散了。 太后这般明晃晃的打趣着。 顾青山一时握着拳头置于唇边,低低咳了一声,没有承认,却也没有辩驳,算作默认。 一旁的安阳听了倒是愣了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