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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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前一世,李政也曾将这对耳铛送给她。 那时她刚嫁入王府,说不怨他恨他,自是假的,李政送了这双耳铛给她,她顺手扔到窗外去了,他也不动气,亲自捡回来,又递给她。 钟意还要再扔,却被他捏住了手腕,见她生气,就放开手,从书案取了玉镇纸给她。 钟意心火上涌,当着他的面,用那方玉镇纸把耳铛敲碎,叫人收拾了了事,而李政也没说什么。 “我已经出家,此类装饰无用,”钟意心底像是窗外的夜一样,涌起万千萧瑟,她将那双白玉耳铛重新包好,递给李政:“殿下的歉意我心领了,东西原物奉还。” “我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再收回来,居士不喜欢,扔了便是,”李政看也不看,转身走了:“夜深了,告辞。” 钟意目送他离去,不知怎么,就叹了口气。 …… 经了昨夜那事,钟意心头不免有个疙瘩,第二日照常给院中花草浇水时,假做不经意的问:“我看那从竹子生得好,郁郁亭亭,是先前主人种的吗?” “哪有什么先前主人?”那侍婢笑道:“居士未至之前,观内只长公主一个主人。” 钟意心头一动:“可我来时,见屋内装饰颇为不凡,似乎有人住过的样子……” “这奴婢便不知了,”那侍婢想了想,道:“居士若有疑问,不妨去问长公主殿下。” “我随口一问罢了,”钟意笑道:“我看你有年纪了,想也跟随长公主多年?” “是,”那侍婢答道:“有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啊…… 那么,李政深夜到此,对着一座空了二十年的院落,又是为了什么? 此地的前一位主人,无疑也是位女郎,且还是位十分出众的女郎,大约二十年前,她离开了这里,前后脚的关系,益阳长公主到这里出家,做了观主。 钟意刚搬过来时,便问过益阳长公主,这院落的原主人是谁,那时她含糊其辞,钟意不过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现下回想,即便她问的认真,恐怕益阳长公主也不会说的。 突如其来的,钟意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 跟益阳长公主同辈的女郎,还叫李政这样怀念,难道是他的生母? 不,不可能的。 转念间,这想法就被打消了。 李政肖似皇帝,但五官之中,也能明显看出何皇后的影子。 李政生在正月,日子赶得不巧,正是初九宫宴,皇后忽然发作,何家老夫人在内守着,皇帝在外等候,这样严密的看顾,谁能将孩子给换了? 他是皇后生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钟意思来想去,却也没个头绪,最终还是决定不去掺和皇家这些事,只要李政别来寻她晦气,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 十一月十六日,秦王衣甲胄,骑马自顺天门入,军隶执东突厥可汗颉利,向太上皇与皇帝献捷。 皇帝即位之初,颉利可汗便兵犯泾阳,直逼京都,那时长安兵力不足,皇帝不得不与之签订渭水之盟,这对于早年东征西战,从无败绩的他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而太上皇起兵之初,迫于突厥威胁,甚至曾向其称臣,内中愤恨,决计不比皇帝少。 突厥连年犯边,侵扰关中,百姓早已不堪其苦,今见颉利可汗被擒,东突厥败亡,当真万民空巷,在这遍地欢声中,加封旨意落下,势如雷霆。 秦王加天策上将、陕东道大行台衔,位在王公上。增邑二万户,通前三万户。赐金辂一乘,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于洛阳开府,许建文学馆,以待四方之士。 大唐建国以来,也唯有皇帝一人得过天策上将衔而已。 而且没过多久,他便杀隐太子建成,自己做了太子,不久又做了皇帝。 这份圣旨同当年那份,简直如出一辙。 太子一系的臣工们脸色都不太好,太上皇更是面色铁青,皇帝似乎不觉,含笑看向太子,道:“秦王是你胞弟,又立此大功,这样封赏,是否为过?” 太子素来温善,皇帝又先递了个兄弟情深的帽子过去,他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好推拒,涨红着脸道:“秦王功绩众所周知,如此封赏,儿臣并无异议。” 皇帝目光有些复杂,最终道:“那便这样定了。” 圣旨落下,必是经了中书、门下二省,几位宰相首肯的,太子已经点头,再质疑也无用,朝臣们交换个眼色,齐齐叩首,口称万岁。 当日朝会结束,午间便有宫宴相庆,到了晚间仍旧未歇,皇帝请了几位重臣,准其偕同家眷入宫,后宫也有皇后与高位妃嫔列席,末了,又令人去请怀安居士入宫。 皇帝亲请,当然不好不去,钟意自去更衣,入得宫门,迎面却遇上了国子监祭酒孔颖达,随即停下脚步,含笑等他见礼。 倒不是钟意得志猖狂,而是这人做事,委实不讨她喜欢。 孔颖达字仲达,正是孔子第三十一世孙,出身儒门,许是因着关系,惯把礼教看的重于泰山。 魏徵是鬼见愁,上疏总算言之有据,这人却是猫嫌狗厌,借弹劾之便,行沽名钓誉之事。 钟意领正议大夫衔没多久,便被他弹劾了三回,理由是女子为官,有失贞贤,她听哥哥们提起,莫名之余,又憋了一肚子火。 官位是皇帝给的,有本事同皇帝说去,弹劾她算什么本事? 等皇帝为钟意加侍中衔,更是捅了马蜂窝,孔颖达眼里她简直是不守妇道、伤风败俗的最佳典范,一日之内连上了七封奏疏,一封比一封说的难听,被皇帝训斥之后,才肯消停下去。 今日见的是别人,钟意绝不如此,可既是孔颖达,她却偏要逞宰相威风,叫他拜上一回。 孔颖达也知她心思,然而他出自儒家,最守规度,即便不喜,也该同上官见礼,黑着脸向钟意作揖,躬身道:“侍中安?” 钟意等他礼完,才虚情假意的扶他:“祭酒是长辈,怎么好向晚辈见礼?真是折煞我。” 既然如此,为何等我见礼完才说话? 孔颖达听得心头冒火,正待说话,却见钟意已经走出几步,含笑道:“王公有礼。” “我与居士位属同阶,”王珪面容儒雅,气度雍容,看眼孔颖达,摆摆手道:“可担不起。” “王公德高望重,我素来景仰,”她是假菩萨,王珪却是真佛,钟意真心尊敬,笑道:“区区一礼,如何会担不起?” 孔颖达心知方才那幕被王珪看见,深觉失了颜面,脸色更黑,上前见过礼,便匆匆走了。 王珪目送他离去,微微一笑,边走边道:“仲达也是长辈,即便有失礼之处,居士也不好故意戏弄。” “王公不是早就到了吗,方才为何停驻不语?”钟意与他同行,笑道:“难道是想看我与祭酒相谈甚欢?” 王珪微露笑意:“因为我也不喜欢他,想看他吃瘪。” 钟意道:“既然如此,方才那句话是……” “过个场面而已,”王珪不紧不慢道:“我与他同朝为官,撕破脸不好看。” 钟意没忍住笑了:“王公也是妙人。” 王珪笑道:“同妙,同妙。” 作者有话要说: ps:文中大致背景是唐朝,但有些东西就没那么细致了,时间线可能会晚一点,比如那句秦王扫六合就是李白写的,这时候还没有,再则,父亲应该被称为“阿耶”,但我觉得“阿爹”好听,干脆就没改 第11章 封禅 今日午间,皇帝便已广宴群臣,到了晚宴,人便少的多,只三省长官与几个近臣而已。 钟意跟王珪到的不算早,但也不算晚,许是因官位缘故,连席位都是挨着的。 准确来说,大唐是没有宰相这个称谓的,时人所称的宰辅,其实是指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长官。 中书省设两位中书令主事,即英国公李绩与邢国公房玄龄,门下省设两位侍中主事,即王珪与魏徵。 至于尚书省,因为皇帝曾经担任过尚书令的缘故,此后再不设尚书令一职,而是以左仆射杜如晦与右仆射何玄共同主政。 三省共有六位长官,皆可被称为宰相,或者以群相制来称呼,要更加合适些。 孔颖达官居国子监祭酒,此外还另有太子右庶子的身份,每日侍讲东宫,他身侧则是御史大夫温彦博,官兼太子左庶子,也是太子心腹,钟意入殿时,他们正在说话,她瞥了一眼,再看各自说话的几位宰相,不免为太子叹口气。 皇帝加秦王天策上将衔,这是多么天崩地裂的消息,然而事前,太子一系居然一无所知,毫无准备,简直匪夷所思。 要知道,圣旨明发之前,必须经中书、门下二省审议才行,总共四位宰相,竟连一个给东宫透气的都没有,太子在朝局势如何,可见一斑。 温彦博面有不满,低语道:“秦王加恩太盛,未免不妥,至于逼迫东宫,更是无尊卑长幼之行……” 孔颖达深以为然,正待附和几句,便听内侍们问安声传来,赶忙噤声,钟意顺势看过去,便见意气风发的秦王政大步入内。 晌午仪礼已毕,他褪去戎装,改换冠带,衣九章华服、系金钩玉带,喻玉双佩,朱色绶带,如利剑出鞘般锋芒毕露,英气斐然,令人不敢直视。 相较之下,温润如玉的太子,不免仁弱了些。 钟意听见王珪叹了口气,轻不可闻,她微有所觉,帝后二人却在这时到了。 这是钟意重生之后,第一次见何皇后。 何皇后年纪已经不轻了,然而当她衣裙锦绣、发髻高挽时,举手投足间的高雅与雍容,都是年轻女郎无法比拟的庄严华贵。 那是一种与青春烂漫截然不同的、岁月铸就的风华绝代。 钟意随同众人一道起身,向帝后问安,落座不久,便见何皇后将目光投向自己,她温和笑道:“早就想一睹居士风采,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钟意称谢道:“娘娘凤仪万千,才是牡丹国色。” 何皇后温婉一笑,没再开口,宰相们都在,女人之间的寒暄一句便可,说得多了,反而喧宾夺主。 今日的宴饮,李政是毫无疑问的主角,皇帝兴致颇高,思及前事,举杯道:“昔日国家草创,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称臣于突厥,朕未尝不痛心疾首,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者暂动偏师,无往不捷,单于款塞,耻其雪乎,当与诸君共浮一大白!”言罢,尽饮此杯。 在座臣工皆是太上皇时期的旧臣,感同身受,面露激慨之色,便是钟意,也有所动容,齐呼万岁,举杯共饮。 气氛一时热切,毕国公阿史那社尔看向秦王李政,扬声赞道:“秦王驱兵破虏,少年英杰,临机果断,不拘小节,真英主也!” “英主”二字落地,温彦博与孔颖达眼皮子便跳了一下,然而不等他们开口,英国公李绩便笑着接道:“不如此,何以定祸乱?” 毕国公阿史那社尔出身突厥王族,后来降唐,颇得皇帝信重,甚至将衡阳长公主嫁与他,他的话,很大程度便代表了天子意志。 而英国公李绩,便更了不得了。 李绩原名徐世绩,跟随李唐起兵,屡立战功,太上皇以“感德推功,实纯臣也”,赐他李姓,附宗正属籍,改名为李世绩。 后来皇帝登基,为避讳天子名姓,方才更名李绩。 温彦博听那二人说完,面露异色,不悦道:“长幼有序,尊卑分明,大唐天下,除陛下与太子二人,孰人可称英主?二位冒失了。” “酒后之语,何必当真?”左仆射杜如晦笑道:“大临勿要介怀。” 温彦博愤愤饮一口酒,勉强忍下。 钟意并不涉足朝政,朝臣们的嘴上机锋,自然不会插嘴。 尚宫局准备细致,与她的皆是果酒,味道偏甜,倒不醉人,她给自己斟了一杯,便觉有道目光投到面上,侧目去看,原是李政。 他静静看着她,手指摩挲着酒杯,好像方才那场不大不小的争论跟他无关似的,见她看过来,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