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江公子今天不开车在线阅读 - 第114节

第114节

    来接受施粥的人多数不识字,即使是识字的,也绝不会知道应宜声所为何人。

    大家都认为,能让谢公子这般崇敬、十数年不改其志,为其侍奉香火、积德行善的人,定也是个积善积福之人。

    今日来吃粥的灾民不多,谢回音忙活了一阵就清闲了下来,他捧起一碗粥,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地吸溜起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有灾民来了,快速地捡了一筷子咸菜送入口中,就微笑着转向了来人:“您……”

    他呆住了。

    来人腰间一把排笙,天青色衣裳飘飘若飞,一身媚骨仿佛生于幽谷,带着与生俱来的空灵之意。他颀长的身体逆光而立,让谢回音如逐灯之蛾,痴痴地望着他。他的眼睛像是被光芒刺伤了似的,眸里浮现出几丝水光。

    待他回过神来,他把手里的粥碗往旁边一放,笨拙地抬起袖子来,擦了擦被炊烟扑上一层暗灰的脸颊,也抹去了眼角浮动的水光,随即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巨大的幸福让他止不住晕眩。

    他知道这一定是幻觉,但他还是用近乎哭泣的声音唤出了那人的名字:“……师兄……”

    好幸福的幻觉……

    好……

    正在谢回音颠三倒四地出神时,他感觉到一只脚真切地落在了他的头上,微微用力,往下踩紧,权当做打招呼:“哟,小师弟。师兄饿了,有什么吃的吗?”

    那只脚的尺寸、踩在头上的感觉,和过去如出一辙,熟悉得让谢回音想哭。

    于是谢回音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落在冷硬的灰尘中。

    他欣喜地顺着那脚的向下踩踏的力度低下头去,像是一只采到了初春第一枝山花的穿山甲,幸福得浑身发抖:“我……我只有粥,师兄……喝粥吗?”

    来人往条凳上一坐,单脚搭上了木桌边缘,眉眼间漾出满满的轻浮笑意:“凑合吧。给我点清粥,也别忘了,过一会儿去给我打酒喝。”

    谢回音说不出话来了,他只能拼命点头,双眸闪烁着动人的微光。

    他此生唯一的幸福记忆,就是陪伴在应宜声身边的岁月。

    他至死也想不到,卑微的祈愿竟然成真了。

    ——师兄转世了,还记得自己。

    ——他又能跟在师兄身边,做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幸福的谢回音。

    谢回音一拜到底,张了张口,嘶哑声音中满是入骨的欢欣:“是,师兄。”

    四周的或站或蹲的难民纷纷纳罕,他们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人,也从没人见过谢公子这副喜悦的模样。

    而茫茫人群中,江循压下斗笠,快步走开。

    他的耳边,回响起应宜声的心愿。

    “给我一个很小的空间,让我的幻象活在那里。”

    “不用很大,从烂柯山到烂柯镇,方圆几十里,足矣。”

    “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幻象陪在身侧,他就能快活一生。”

    “……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这件事了。”

    听过他的心愿后,江循沉默很久,才沉声道:“只要我不死,他一辈子都会在那个幻境中。他会很幸福。那个幻象……那个虚假的你,对他,会比你对他好很多。”

    应宜声闻言,笑得呛咳起来:“他分不清楚的。他那么迷糊。”

    江循对应宜声这个敌手还是有尊敬在的,因而他特意拜托了乐仁,让他瞒着渔阳山众人,把整个废弃的道观从内至外洒扫干净,好让应宜声体体面面地上路。

    江循办完事自烂柯山回来后,应宜声便依照承诺,在道观的卧榻之上挣扎起半副身子来,强撑着满身苦楚,动用灵力,于虚空中撕出了一个口子。

    ……那碎片,实际上一直在他身边。

    他开辟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必要时只要打开它即可,就像打开一个随身的口袋。然而空间处在另一个未知位面之中,能够隔离一切的探查,就算江循与它咫尺之遥,也不会与它产生任何的感应。

    一只上下浮动的光球,缓缓从那片小小空间内漂了出来。

    这也是江循第一次看清神魂碎片的全貌。

    由于太过关注神魂的所在,就连江循都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松树上,正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姿容放旷、濯濯如月的美人,赫然就是让应宜声苦惨至此的罪魁祸首。

    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观内,感受着那股精纯蓬勃的灵力流动,口角噙上了一丝既喜且媚的轻笑。

    只稍稍看过一眼那片神魂,江循就起了反应。

    野火似的熟悉烧灼感遍布了他的全身,而此次发作来势汹汹,他一跤跌倒,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哆嗦不休。

    一直陪在他身侧的乐仁见势不妙想去搀扶他,却被挣扎痛苦的江循一把抓住了手腕。

    甫一被抓紧,乐仁的袖子就发出了嘶嘶的燃烧声。

    江循已经周身赤热,眉心发红,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乐仁道:“转告玉九……跟他说,说……唔!我好好的。我一定会好好的!让他在外面,在……外面,好好等我出来。”

    说罢,他挣尽全身的力气,在虚空中辟出一个空间,踉跄着翻了进去。

    ……他现如今的灵力已经卓尔超群,而神魂入体,又是件痛苦已极的事情,如果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说不定会让整个世界崩塌殆尽。

    他必须要另外找一个地方消化这片神魂,一个不会影响到任何人的地方。

    乐仁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着江循消失在一片气旋涡流中,再眼睁睁地看着应宜声无力地软倒下去。

    他扶住了应宜声的背,对已经流干了眼泪、双目呆滞的太女唤道:“云开!云开!照顾好你的主上,我……我去一趟东山,找一趟观清!”

    说罢,乐仁不敢耽搁,挣扎着奔向观外,却丝毫不觉那枝头隐没了身形的风流青年,以及他把观内的一切对话收入耳中后、一分分难看起来的脸色。

    ……玉九……是谁?

    ……为什么阿奴会这样亲昵地唤另一个人的名字?

    第133章 幸福(五)

    江循这一去就是七日七夜。

    除了他本人, 谁都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这种被凭空制造而出的平行空间, 居无定所, 四处游荡,只有空间的主人能够加以操控。若是江循与神魂融合成功,他会再度从空间内部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去到他想去的地方。

    至于回到哪里去,会不会回到他当初离开时所在的道观,就很难说清了。

    江循一走, 应宜声就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他越来越久地陷入昏睡, 就这样一日日衰弱、瘦削了下去。

    在他体内仍有神魂之力残留,但这种力量, 随着神魂和江循的融合逐步加深,正在一点一滴地流逝而去, 正如涓涓流水,再不回头。

    他只能苦熬着, 等待体内神魂之力竭尽,等待身体内的平衡渐渐被打破,等待凝成铁钎的血管一点点钻破他的血肉。

    ……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日。

    乐仁看着不忍, 几度想要给应宜声一个痛快, 好教他少受些无谓的折磨。

    ……然而应宜声本人却不肯答应。

    他似乎很迷恋这种来自身体内部的痛苦,这种生命一点点剥离身体的感觉。

    ……这种自我厌弃,自我折磨,自我毁灭。

    自从应宜歌死去的那一天,应宜声就无时无刻不想着死, 想着死的轻松,以及活的困苦。

    最终,为了比死更痛苦的活着,他选择活下去。

    只有这样他才能偿罪。

    是他识人不明,害死宜歌,这份罪孽他必须活着承受。

    在接下来的数日间,应宜声完美得如同天赐的身体,从内部开始崩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败溃烂下去。

    道观里一日三换的香烛也逐渐盖不住日益加剧的脓血气息,浓烈的恶臭从应宜声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浮肿是从他的双腿开始的,渐渐蔓延到躯体,面部。渐渐地,应宜声整个人肿得像是一只油光发亮的葫芦。

    他时时昏睡,又因为呕吐而苏醒,吐出黄色和红色的水,再躺回床上,睁着一双搀满血丝的眼睛,对着道观的顶部微笑。

    他能看到宜歌坐在上面,冲自己招手。

    ……又是幻觉。

    五日过去后,应宜声早就不成人形了,那样惊心动魄的美已经被死亡剥蚀殆尽,即使是锦被华裘,也掩盖不住那顺着床单一滴滴往下落的脓水。

    在托弟弟乐礼告知玉邈江循去向后,乐仁便全权负责照料应宜声。瞧着应宜声这般凄惨,他也是心惊胆颤得不行。他素来心善,眼看着人要不行了,只好尽量想办法忘记他过往的种种行径,想尽办法,好让他死得不那么痛苦。

    镇痛的汤药是无用的,哪怕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灵芝仙草,应宜声也根本咽不下去。乐仁实在不忍心见他如此受折磨,便冒着危险,以凡人之躯跋涉两日,去百里之外的地方采来了一味药。据说此药煎来外敷擦身,对于治疗溃烂的肢体效果极佳。

    但是,待到乐仁折回时,却远远见道观里一片哗然,乱作一团。

    乐仁急急忙忙冲回观内,只见一团人聚在道观正殿门口,且惊且惧,不敢踏入。

    乐仁分开人群,刚准备进入殿内,就被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惊住了。

    ——太女跪伏在应宜声身上,手中举着一把鲜血淋漓的匕首,朝着他的心口位置再一次捅了下去。

    应宜声的身上已经有了七八处血口,刀刀致命。

    而下一刀,很快破开了应宜声的心脏。

    这一刀实际上已经毫无必要,因为应宜声早就大睁着双眼,断绝了气息,浮肿如萝卜的手臂也从床沿边滑落下来。

    太女的脸上挂着大大小小数滴泪珠,随着她再一次从应宜声体内拔出匕首来的动作,几颗珠泪摇落,溅在了应宜声身上。

    乐仁扶住道观门框,满目悲悯地望向太女。身后的弟子传来絮絮的议论声。

    “疯了。”“她疯了。”

    是的,没错,她疯了。

    太女不想再见应宜声这样仓皇狼狈,她不想看到自己心目中的神坠落云端、苟延残喘,像一条即将病死的野狗。

    于是,她第一次违拗了他的指示。

    她亲手刺死了她唯一的偶像。

    太女拔刀,刺,拔刀,再刺,直到手上再没了力气,匕首掉落在地,她的身体才软软委顿下来,伏在应宜声的尸体上,把脸埋在他已经血肉模糊的胸口,抓紧了他胸口的衣服。

    她从闷声低笑,到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再到毫无节制的嚎啕大哭。

    她终于确信了,自己在应宜声心里没有半分地位。

    从一开始,她就那样狂热地追逐着他,仰望着他,崇拜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