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感觉眼皮上浮起了一片红光,噼啪的炸响伴随着愈加让人难忍的烘热从窗外袭来。 他一个激灵,翻身坐起,阴阳光芒乍现,先于他飞转出窗,伞面大开,碧光与狂气一并荡开,将方圆数里内绵延的火焰压制而下。 江循旋身飞出被阴阳破开的窗户,但见眼前情景,不觉心头一阵麻凉。 ……方圆数里,墙倒屋塌,断壁残垣,飞灰漫天,火星如萤。 唯一还安然无恙的,只有江循所居的这一间侧屋。 在侧屋四周,江循设下了一层灵力护罩,而此刻,有一层透明的灵力罩护翼在了原本的灵力罩外,把火烧的动静隔在外围,因此江循直到此刻才能察觉。 不远处的主屋尽皆倒塌,鸡圈已经烧成了渣滓,刚刚被江循复活不到三个时辰的母鸡,变成了一团焦黑的肉炭。 一只烧得枯黑的纤细手臂自主屋门槛里探出,手捏成拳,似乎要抓住她行将飘零的生命。 ……桃花已谢。 而一个身姿曼妙的少女,正面对着渐熄的真火火光,一身纱裙被风吹得裙角荡开,露出一片雪白的旖旎。听到身后破窗而出的动静,她才回过了头来:“江公子,睡醒了?” 她冲江循灿烂地笑开了。 江循眸间带血,只翻手之间,袍袖扶风,万岳齐崩,此力强悍已极,面前太女的衣衫尽皆撕裂,皮肤上也被划出了大片大片深可见骨的斑斑血痕。 太女面上却并无痛色,血葫芦似的身体砰然倒地,面上却依然带着灿烂如花的笑意:“江公子,怎得待我如此粗暴?” 江循速步上前,拎起她的衣领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那张被血糊烂的脸上露出了令人作呕的媚笑:“当然是因为小女思恋江公子,几年不见,如隔百世。怎样,江公子,喜欢小女送给你的见面礼吗?” ……来的不是太女,又是她的女傀替身。 江循几乎要咬碎一口牙:“这些乡民何辜?你要下这样的毒手?!” 太女笑得更媚,脸上滴滴脓血渗出,甚为可怖:“因为他们和你在一起啊。江公子,这可不能怪我,你才是罪魁。” 江循冷笑一声,再不多话,一指点在了那女傀替身的丹宫处,微微发力。 在数百里开外操纵女傀的太女,透过女傀的眼睛看到江循的动作,不禁粲然一笑:“江公子,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江公子有鞭尸之好?就这般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吗?” 话音刚落,她突然觉出,似乎有哪里不大对。 自己的丹宫处像是被埋下了一颗火种,燎燎燃烧了起来,且越烧越烈,滚滚的疼痛灼热感让她难以忍受,在原本安坐的椅子上难受地挣扎不休,身子一点点从椅上滑落,整个人跪趴在地,被烧得簌簌发抖。 ……不妙! 她立即想要把自己留在女傀体内的一缕灵力收回,却发现,那根灵力此时就像是一缕木偶丝线,被江循牢牢地掌控在手心里,撕不断,扯不去,源源不断的恐怖灵力,正从丝线的那一头海潮般汹涌而来,激荡着她的金丹。 金丹只是被简单地摇撼了几下,一口腥热就从太女口鼻中猛然喷出,将她的衣衫染得星星点点。 ……不对……不对! 她本意是屠掉整个村落,让江循心生恨意,追踪着自己一路留下的痕迹,最后到达悟仙山…… 她万万没能想到,江循居然抓住了女傀体内的一缕灵力,直接远距离牵制了自己! 金丹振动的幅度渐渐与她的心跳合成了一处,幅度又慢慢超过了心跳,牵引着她的心脏兔子一样狂跳,越来越多的血沫从她口中吐出。 像条垂死的鲤鱼一样在地上不住挺动身子的太女,视线里笼罩上了一层血雾,一会儿聚拢,一会儿散开。 在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她透过女傀的眼睛,看到了令她不可置信的一幕。 ——刚刚明明被真火焚毁了的建筑,居然逐渐褪去了焦黑的焚烧痕迹,全部恢复了原状,在静夜中安然而立。主屋里传来了少女甜睡时均匀的呼吸声,鸡圈里那只残了一条腿的鸡被院落里的声音惊醒,正缩在墙角,惊慌地打量着院落中央一个满身鲜血的少女,和抱着她的面容平静的江循。 江循凑到了太女耳畔,一字一字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同你说过,我这人胆子小,因此总爱未雨绸缪。” 一股恐怖的预感袭上了太女的心头。 而江循的话,很快印证了这股预感的正确性:“你以为追杀我的妖魔,仅你一拨?若无十全的把握不拖累旁人,我怎敢寄宿在民家?” ……是幻境…… 江循在入睡前,在整个无名村里,埋下了一个巨大的幻境。 她刚才焚烧的,竟然只是一个幻境而已? 太女死死瞪大眼睛,体内蓬勃的灼烧感越加强烈,她感觉自己的胃袋、心肺都已经被烧熔了,血液在一根根血管里沸腾,把薄薄的血管撑到爆裂。 耳侧,透过女傀的耳朵,太女清晰地听到了江循的话:“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因我而死。抱歉,今晚要死的,只有你一个。” 太女惊恐地望着天花板,四肢百骸都因恐惧而微微痉挛起来:“你要做什么?姓江的,你要……啊!!————” 耳畔一阵蜂巢炸裂似的爆鸣,在一片杂音中,她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只是让你一辈子都无法再用心头肉做女傀罢了。” 小小的爆炸声从太女的丹宫处传来。 四分五裂的金丹碎渣,尖锐地刺入了体内的其他器官之中,噗嗤噗嗤,天女散花。 那爆裂声,落在她耳里,却不啻于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 第103章 金丹(四) 太女仰面躺在地上, 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 每吸一口气都拼命用力, 腹部呈现出一个弧度恐怖的凹陷,想说的话变成了源源不断的泡沫从口里涌出,炸裂的血泡在她唇上爆裂开来, 炸成一朵朵小小的血花。 江循无意取她性命,轰碎她的金丹也只是因为此人本性狡诈,如不采取非常手段, 稍不留神就会被她逃走。 他用手指抵上了太女凹陷成一摊泥巴的丹宫, 微微发力,替她续上三分灵力, 不至于让她立即殒命。 ……他还有问题要问她。 待人缓过一口气来,江循才冷声问:“应宜声人在哪里?” 那血流满面的少女气若游丝地笑:“你休想知道。” 江循也不同她废话, 只循着那一丝蝉翼般薄弱的灵力丝线探去,好定位她本体所在的位置。 太女金丹已废, 抵抗不得,索性也不再挣扎,面上浮现出一派残忍的笑意, 像是沿着午夜阶梯缓缓而上的狰狞厉鬼:“江循……你以为你找到了我, 就能找到主上,能安然无恙地回东山去吗?” 江循把她当猪处理,只耐心地沿着那纤纤一线、一触即断的灵力追踪而去。 太女咧着嘴,露出了被暗红色血液渍染得通红的牙齿:“……你知道……咳嗯——”她呛出一口血来,口角流出新鲜的血液, 覆盖住了唇边已经有些干涸的血块,“你知道……玉观清,他骗了你吗?” 江循停下了动作。 在思考数秒后,江循白了太女一眼,正打算继续工作,就听得她突兀来了一句:“……他骗了你。释迦法阵,会封印你所有的力量……永远。” 江循喉头陡然一哽,不由追问:“你怎会知道释迦法阵的事情?” 太女的唇角勾起那般甜美纯真的恶意笑容,尽管气管内被大量上涌的气体和水液堵塞,她仍是放慢了语速,力保江循能听清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你……不会这般天真吧?你的力量,魔道忌惮,要追杀你。可你以为……仙界,会那么轻易收留你吗?” 话音至此,太女怆然大笑起来,姣美的面容五官尽皆扭曲如罗刹,激得江循心中生慌,倒退一步,把那具女傀重重摔跌在地。 女人尖锐变调的声音在空气中飘零,那具尚有余温的肉/体逐渐溃散、飞旋、变成了苍茫夜空中的飞灰,就像是点点流萤,情景极美,却散发出一股异常妖谲的气息。 一阵薄雾过后,地上空余一个精致的布偶,内里散发着腐臭的气息。 太女嘶哑带血的低鸣仍在空中游荡,久久不散:“……江循,这世上早就没有神了!早就没有了!” 前言不搭后语的疯言疯语,和着那随风而散的灰烬一道消匿了影踪。 太女并没有做太多解释,但江循已然明白她所指何意。 ……是了,她这点倒是说得没错。 自己所有的罪,所有的麻烦,大概都可以归结为……这世上没有神。 江循自嘲地一笑,低头细细看着自己左手掌心的纹路,发了会儿呆后,便听到主屋方向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罢了,既然已经知道太女的所在是在悟仙山附近,多想亦是无益。 待那睡目惺忪的农家少女拉开主屋门时,院内已是空空荡荡,侧屋的门虚掩着,她走到门口,敲一敲门,推开门时,只见屋内陈设未动,床被凌乱,但那夜宿的少年已是不见影踪。 少女不解地揉着眼睛走出门来,她没能发现,在院落一侧的小磨盘上散落着未能扫尽的玉米粒,其间搀着一颗散碎的银锞子。 …… 东山之巅,清晨晨光破晓,但还没能消融初生的雾霭,空气潮湿沁人心脾,带着昨夜融化的雪露味道。整座东山如同浮在甘冽的清水之中,微微摇出潋滟的光影。 玉邈负手立在东山一叹崖边,睫毛上被雾气随手洒上清雅的露水。他静静望着南向,也不知站了多久,他才扫一扫衣袖,回过身去,朝着那走上一叹崖上的人俯身下拜:“父亲。” 玉中源俯身抓住他的手臂,神色倒也平静:“几日没睡?” 玉邈低下头:“让父亲挂心了。” 玉中源把人搀起,父子二人并肩站到一叹崖边,半晌无语。 玉邈抬起眼,看向那层层雾霭外挣扎涌动的天光,表情像是出鞘匕首一般寒冷,眼中却闪烁着异常狂热的光。 玉中源知道自己这个小儿子的脾性,心下了然,却只能空留一声长叹。 “……我同仙界再度商议过,此事没有多余的转圜余地。” 玉邈早有预料,并不惊讶,只浅笑起来。 玉中源也甚是无奈,大概也是数日来奔波劳碌的缘故,他也不再顾忌虚礼,称呼了玉邈的小名:“……小九,一切都是因为这世上再没有神了。” 玉邈不说话。 数万年前,混沌初分,天地未定,世间各神分立,统辖一方,抟生灵,成湖海,铸山石,积累下万古之力,代代延绵下来,便有了人。 人通过探索修习,修成仙道,渐成气候。 此时四海皆安,天下平定,人们不再需要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神,而诸神之力洪广无量,也不再适合栖居于此。因此,所有的神开辟了另一处洞天,归隐在内,各自作伴,不再过问人间之事。 谁也不知道这个神之域在哪里。 于是,这个世界,便有了仙道,魔道,妖道,鬼道,以及数不清的凡人,在这世间行走,再也没有了能管辖、统领一切的神。 然而,诸神中出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衔蝉奴。 他酷爱人间生活,拒绝与众神同去那极乐福地,只愿化成人身,在人间游历,享尽人世繁华,声色犬马。 因而,当逆天魔祖“吞天之象”诞生之时,衔蝉奴成了众人的希望。 他是唯一留在人世间的神,他理应去做些什么。 衔蝉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结果,一人赴险,再无归期。 被打散神魂、重归轮回的衔蝉奴,却不再被仙界登入籍册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