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节
两人说着话,又谈了些天涯海阁经营之事,师映川这时已经恢复人身,穿了件宝蓝色的衣裳,皇皇碧鸟用手捻了捻那袖子,道:“这件衣裳有些旧了,我再给你做一件。”师映川不以为意地道:“这是你春天刚做的,哪里就旧了,你如今也忙,这些针线上的事,你就莫要再动,有那空暇不如多休息才是。”皇皇碧鸟闻言,盈盈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有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紧接着,只听有人在门外惶急道:“……奴才有要事禀报君上!” 师映川皱了皱眉,也没叫人进来,只道:“说。”那声音带着畏惧,颤声道:“禀君上,罪奴连江楼私下不知做了什么,致使不慎走火入魔,如今已是性命垂危,不省人事,罪奴季玄婴亦是昏迷不醒!” “哐当!”原本放在小几上的茶碗被衣袖猛地带翻,残余的茶水沾湿了袖口,师映川蓦然站起身来,面上神色大变,室中诸人亦是齐齐变色,师映川一句话也不说,瞬间便消失在原地,师倾涯面色微白,再也顾不得许多,起身就欲紧跟着奔出门外,却被皇皇碧鸟神情严肃地止住,师倾涯无法,只得不动,心中却早已乱成一团。 当师映川来到那处关押着连江楼与季玄婴二人的院子时,方十三郎正在为连江楼诊治,室内简陋的床上,连江楼与季玄婴被并排放在上面,两个人都是呼吸微弱,面色惨白,室内除了方十三郎以外,还有几名帝宫之中最高明的医士,院子外面则黑压压地跪着许多人,人人都是面色发白,冷汗满额,要知道他们这些人不但是负责看守此处不让囚犯逃脱,同时也是负责着囚犯的安全问题,一旦有所差池,不但在场所有人都要人头落地,甚至还会株连家人! “……怎么样?”师映川走到床前,目光死死盯着床上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问了这么一句,他的声音很是清稚脆亮,但这声音里却又满满地散发着无比威严的味道,甚至显得有几分疯狂,隐隐带有血腥之感,令人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如果床上这两个人死去,则必将发生谁也不想看到的、极其可怕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应该是动用某种方法强行冲击体内被种下的禁制,类似于互助同修,结果同时遭到了反噬。”方十三郎面色凝重地说道,他用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入连江楼的脐下,手指有节奏地轻颤,片刻,银针被拔出,方十三郎眉头紧锁,目光扫向床内的季玄婴,道:“季先生重伤,不过若是在药物可以无限制提供的前提下,我便有把握保住他的性命,并且加以时日,慢慢将他的身体调理过来,但……”说到这里,方十三郎看向面前的连江楼,顿了顿,摇头道:“但连先生的情况相当不容乐观,他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心脉乃至大脑都受到了严重冲击,我没有把握保住他的性命,甚至就算侥幸保住了他的性命,他也很有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甚至无法醒来,总而言之,对于他的情况,我不能作出任何保证。” 室内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出声,师映川一双红眸中没有任何可以探究的波动,只是看着床上的人,一种连他自己都根本说不出的东西,自心底最深处喷发出来,半晌,才一个字一字地缓缓道:“救活他……不惜任何代价。” 很简单的一句话,不是命令,不是拜托,不是要求,不是威胁,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任何人都不得违逆推脱的意味,凛然不可拒绝,方十三郎微微一叹,道:“我尽力。” 三日后。 殿内薄薄的烟雾好似一层柔软的轻纱,恣意弥漫在寂寂无声的帷帐间,阳光被窗子一滤,在地面上留下了明暗不定的斑驳印记,殿中原本极是敞亮的,但眼下不知怎的,整个大殿之内就像是一潭死水,无尽地沉静下去。 连江楼静静躺在床上,面容安详而平和,黑色长发整齐铺散在枕间,身上穿的不再是粗布衣,而是雪白的冰纨亵衣,床前脚踏上坐着两名容貌清秀的侍女,正做着绣活儿,一面随时注意着床上男子的情况。 不多时,有人自外面进来,师映川身后跟着方十三郎,一起进到殿内,两个侍女见状,连忙起身,师映川没等她们拜下,便摆了摆手,示意二女出去,一时方十三郎来到床前,仔细替连江楼检查了一番,师映川双手拢袖站在一旁,沉声道:“如何?他什么时候能醒?”方十三郎摇头道:“季先生伤得虽重,不过君上既然不吝惜贵重药物,我便到底还是将其救回,昨日就已有些清醒的征兆,只要慢慢养着,总有恢复的时候,但连先生……虽说终于侥幸保住了连先生的性命,但当时我已说过,留下严重后遗症的可能性很高,甚至他会一直无法醒来也说不定……总之,我已尽力了,剩下的就要看运气,这是尽人事,听天命。” 对于这样的回答,师映川显然不可能满意,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只道:“也罢,你先回去罢。”方十三郎微微欠身,便带着药箱出去了,一时室中再无旁人,师映川站在床前,微微松乏了些,眸中却有暗沉的猩色隐隐流转,床上连江楼双目静合,仿佛是在熟睡中,师映川望着对方的睡容,竟是有些恍惚,他出神了片刻,然后弯下腰,眼内沉沉如有滂沱大雨肆虐,他握住连江楼的手腕,又展开对方的手掌,那指掌间有一层茧,是长年劳动所造成的,师映川望住对方,许多念头就此打住,只化作长久的静默,无声亦无息,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才忽然轻笑了起来,道:“我其实想过,你不如就这么死了也好,我也算是了结心事,但终究还是不肯如此,前日你情况最危急之际,十三郎问我是否放弃,我偏是生生说不出‘不救’二字。” 连江楼一动也不动,师映川的呼吸变得越发绵长起来,几乎感觉不到,他更靠近了些,耳朵贴在连江楼胸前,听那心跳声,微弱,但每一声都沉沉入耳,师映川缓慢说道:“放心,即便你的情况再糟糕,我也会让你活着,直到我再也无能为力。” 往昔那些温柔的画面在心中流转,此刻,师映川并不想去回忆一些不愉快的曾经,他斜身坐在床边,连江楼静卧不动,师映川没有拥男子入怀,也没有吻上那薄唇,只低头深深嗅了一下对方身上的气息,那是一如从前的味道,曾经令人情愿沉溺于此,师映川微眯着眼,低语道:“即便你我两世都是无情厮杀,我也还是从未停止过爱你,我想,我大概永远也无法割舍这份感情了,至于你,应该也一样,哪怕对我再无情冷酷,你心里也依旧爱意且存……是啊,你说过,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而我,又何尝不是。” 殿外桂花飘香,师映川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淡淡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现在细想想,真是再贴切不过。”他唤进两个侍女,吩咐着:“仔细照看,若有事,立刻禀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其后一连多日,季玄婴在大量珍贵药物以及诸多医道圣手的调治下,神智渐渐清醒,身体情况也稳定下来,但连江楼却似乎并未有什么起色,只是堪堪保住了性命而已,仍旧昏沉不醒,众人皆知他是师映川极看重的,自然尽心,但奈何连江楼的情况特殊,到了后来,药物也已经对他没有什么突破性的作用,只能是看他自己能否清醒过来。 …… 海上。 如血夕阳舔红了天边的云,海天辽阔之间,展现出一幅浩瀚宏大的画卷,此时海面上一条浑身通黑的巨舰,大得宛若一座移动的小山,但在眼下,整个庞大的船体却是飘摇不定,在仿佛海啸一般的风暴巨浪的裹挟中动荡不堪,如同一片树叶,在眼前翻腾的大海中苦苦挣扎。 然而此时天光如血,并无积厚云层,天空中红霞万丈,哪里是有风暴的模样,更不必说什么海啸,一切都只是出自这场风暴中心的黑色身影,那正肆意宣泄着恐怖力量的人。 巨舰上,面对这样的风浪,普通人势必早已被抛飞出去,不过眼下这里并没有普通人类,而是天生就能分波蹈水的海族鲛人,这样的风浪对于这些海洋之子而言,还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困扰,此刻甲板上,头戴血色珊瑚冠的左优昙运功站稳身体,遥望远处海面,只有亲身体会,与风暴抗衡,才能真正感受到这股力量的强大,在左优昙身后,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模样鲛人眼中是迷离之色,浑然不觉身上的华服已被海水打湿大半,喃喃道:“这就是大劫宗师么?一人之威,竟至于此……从前只知自然之力,天地之威,最为可怖,却不曾想以血肉之躯,竟然能够拥有这般几乎与天地威能相媲美的力量,修行之路,果真是没有尽头啊……” “这些年来,帝君也只能在空中或海上才可以恣意放开全力修炼,浑身气劲彻底绽放,否则若在6地上,便会给周围带来很大影响。”左优昙目光遥望远处,如此说着,那中年鲛人闻言,不禁苦笑起来,叹道:“王上,从前我本以为自己身为半步宗师,也算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却不料原来在真正的强者面前,连近距离观摩感悟的资格都没有。” 大约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海上掀起的风暴才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很快,一道人影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自极远处转瞬即至,下一刻,一身黑袍的师映川已站在左优昙身旁,淡淡道:“……备水罢,我要沐浴。” 小半个时辰后,一间华丽舱室内,师映川整个人泡在浴桶里,左优昙正服侍他洗发,师映川闭着眼,似是假寐,左优昙慢慢揉搓着那一大把青丝,道:“今日爷在海上,似是在宣泄心中郁气……” 左优昙不愧是跟随师映川多年之人,一眼就看了出来,师映川也没有瞒他,只道:“这些日子以来,为着那人之事,我心里不痛快,躁意难平,刚才那样借练功大肆发泄一通,觉得好受许多。”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左优昙在师映川面前说话是没有什么忌讳的,见状,就道:“莲座……连先生吉人自有天相,爷不必过于忧心。”师映川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不必为我准备酒食,我这就回去了。”左优昙估摸了一下此处到云霄城的距离,以师映川的速度,天黑之前还是能够赶回去的,于是也不挽留,只伺候师映川洗净了身体,换上衣衫,便目送对方驭使着北斗七剑破空而去,转瞬消失在天际。 一时师映川回到云霄城,徐徐降落在帝宫内自己的住处,便向寝宫走去,他方一现身,一直站在廊下焦急张望着的帝宫大管事便脸色微变,旋而急忙迎了上来,师映川见其神色异样,便微微皱眉道:“怎么了,这等魂不守舍的样子。”大管事满心有苦说不出,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禀君上,那人下午的时候……醒了……” 师映川闻言,神情顿变,立刻便加快了步子,转眼就将大管事甩在身后,大管事还来不及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师映川就已经没了踪影,这中年人站在当地,心中忐忑,生怕接下来会是一场雷霆之怒,但眼下也没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片刻,师映川来到一扇门前,轻轻推开,走了进去,里面没有什么声音,很是安静,他进到内殿,看见床前两名侍女正半扶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端着碗在喂药,男子脸色微微苍白,师映川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走过去,两名侍女因为背对着的缘故,并没有发觉有人进来,但那男子却是看个正着,当下微微皱起浓黑的长眉,目光淡漠,有些虚弱地道:“……你是何人。” 345三百四十五 煎心 男子见到师映川走近,便微微皱起浓黑的长眉,目光淡漠,有些虚弱地道:“……你是何人。”正心情复杂莫名的师映川突然间听到这话,顿时全身一僵,如遭雷击一般,一切一切的情绪都瞬间化作不可思议的荒谬之感,冲过心头,刹那间一个模糊无比的念头在脑海中猛地一闪而过,师映川便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蕴藏着可怖力量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全身所有的血液都仿佛瞬间逆流,脸上当即呈现出极度不正常的红晕,骇然滞立当场,紧接着,他便看清楚了床上那即使虚弱也不损其英俊的男人的面部表情,这个昏迷了半个多月,直到今天才终于清醒过来的男人,这个与他师映川之间有着复杂到完全无法拆清的恩怨情仇的男人,这个本该对他再熟悉不过的男人,此刻却用着一种极为奇妙的眼神打量着他,之所以说是奇妙,是因为这种眼神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完全不在情理之中,事实上,无论此时这个男人是用愧疚,怨怼,深情,仇恨乃至冷酷的眼神来看着他,师映川都决不会有任何意外,然而,偏偏眼下这个人却用着一种最不应该也最不符合常理的眼神来面对着他,那漆黑的眼眸中写满了陌生,就如同是在看着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 看着这双眼睛,师映川悚动之余,感觉就像是被人扔进了一望无际的冰原当中,周围都是冰冷彻骨,心里某根弦几欲断成两截,紧接着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令关节都难以活动的麻软,这种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错觉的体验太过突如其来,霎时间就笼罩了全身,无数念头在脑子里翻江倒海,左冲右突,把脑浆子都几乎搅成了糨糊,浑浑噩噩地出现了暂时的呆滞,但这呆滞所持续的时间极为短暂,几乎马上就被另一种情绪所替代,那就是……恐惧。 是的,恐惧,这个词对于师映川而言,似乎有一点模糊,因为他自功法大成以来,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几乎人人都会有的感觉了,然而此刻,他就再次尝到了这种快要被遗忘的滋味,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端生出这种感觉,那种纯粹的恐惧,但是它就这样来了,以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姿态骤然降临,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在这样的恐惧之下,师映川全身的肌肉都拧成了石头一般,紧绷如钢铁,两眼更是血光泛滥,也许在下一刻,他就会做出什么极其不理智的行为,不过,就在那根理智之弦将断未断的刹那,原本因极度震撼而暂时迷失的清明神智,在乱糟糟转了无数个来回之后,终于回归本真,一时间师映川的脑子霎然变得无比清醒,有什么东西轰然一震,直令师映川打了个哆嗦,一双眼睛顿时刀子也似地剜在了男子脸上,此时此刻,面对这样荒谬不在预料之中的场景,唯一的一个可能便浮现在心头,但师映川又怎能相信,又岂肯相信!他看也不看那两个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正连忙拜下的侍女,只缓缓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地来到床前,看着半倚在床头的男人,连江楼,他眼中赤色的光芒流转,眸色雪亮,这一刻,师映川也不知道自己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恍惚间,只有利刃般的目光射在对方脸上,道:“……你,说什么?” 连江楼黑眸微抬,眼内是疑惑与疏离之色,对面前这个绝美的少年有些下意识地排斥感,但又有着说不上来的本能亲近,因此他只是表情木然,并不回答师映川的问题,反而用了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对方,而这个时候师映川见状,不知怎么,心中越发冰寒彻骨,一股极度的狂躁涨满了整个心房,令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一把扯过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女,咬牙切齿地道:“……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那年轻侍女从来不曾见过师映川这个样子,眼下被抓住,只觉得手足发软,几乎骇得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哆哆嗦嗦地勉强道:“方先生……诊断……连……受创……脑袋……都忘……什么也不记得……忘了!” 在师映川的可怕压力下,年轻侍女吓得话也说不完整,但她吐露的这些只言片语已经足够推断出事情的真相,师映川猛地推开她,体内气机疯狂流动,他木然而立,死死盯着连江楼,那目光冷厉攫人,又似是隐隐怔忪,脸色阴沉难看到了极点,突地,师映川‘嗬嗬’一声笑,他倾身靠近连江楼,血红的双眼不放过对方脸上哪怕最细微的一丝肌肉抽动,他冷冷道:“不要妄想骗过我,这一套,对我没用……连江楼,我不相信什么失忆遗忘之类的借口,你休想再在我面前做手脚,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瓜了,你明白吗!” “连江楼……这是我的名字?”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随之又恢复平静,且带着一丝戒备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连江楼本能地从面前绝美令人窒息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威胁,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而看到男人这样的神情,师映川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燃烧,他伸出手,缓缓抓住了连江楼的襟口,直对着那装着满满陌生之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骗我,哈,你又在骗我!连江楼,我不得不承认你装得确实很像,但是,休想我被你瞒过!”话音方落,师映川已扭头对两个吓得手足俱软的侍女咆哮道:“……去叫十三郎来!” 其实在下午连江楼醒后,方十三郎就出于方便随时观察对方情况的原因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偏殿内休息,因此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方十三郎便匆匆赶至,师映川冷眼转过身来,面色阴沉,一双凌厉如刀的赤眸中压抑着风暴,道:“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十三郎看了一眼床上的男子,沉声道:“我曾说过,他遭到反噬,心脉乃至大脑都受到了严重冲击,就算侥幸保住性命,也很有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甚至永远无法清醒过来,如今侥幸醒转,却失去了对从前的一切记忆,我已经为他检查过,除了忘记所有的事情之外,他的身体并没有其他明显的问题,这已经是比较幸运的一种结果了。” 师映川脑海中猛地一阵阵眩晕,脸色也由此不可避免地阴沉下去,殿内也随之出现了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寂寂无声,好一会儿,唯见师映川两只血红的眼睛渐渐被阴霾遮蔽,尽管殿内光线明亮,可他周围的光线却仿佛黯淡下来,被黑暗吞噬,久久之后,就见那优美的唇翕动了一下,有声音从中发出,那平日里略带稚气偏又满满沉稳的声音,此时却有一丝几不可觉的微颤,有万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齐齐涌上心头,道:“……你是说,他确实是忘记了所有事情,忘记了……我?” 师映川的语气没有太多的起伏,然而语气当中的寒意,使得每一个字都仿佛冰珠一般,粒粒刺骨,让人无法不清楚他此刻的心情,方十三郎平生第一次有了危险到极至的感觉,他额上瞬间就被逼出冷汗,用力咬牙才终于挤出一个字:“……是。” 答案如此简单,却又简单得让心里一味地发冷,师映川闻言,顿时僵立原地,就好象一尊石雕一般,整个人似乎再没有了一丁点儿活人的迹象,便是在这一瞬间,师映川突然就觉得自己与这个叫作连江楼的男人之间横亘着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云遮雾罩看不清,碰不到……忽然,少年绝美的脸庞隐隐抽搐了两下,袖中的手指轻轻弹动着,嘴角也扯了扯,缓缓地溢出一缕古怪的笑,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事实上他现在非常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纵声狂笑,想要大骂咆哮,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出声,他暴怒不甘地想要砸烂眼前所有能够看到的一切,想要疯狂地毁灭所有能够碰到的人与物,想要不顾体统不顾威严形象地声嘶力竭地狂笑,用最恶毒最龌龊的语言诅咒一切他能够想到的神佛仙魔,然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海中狠狠撞击在一起之后,却令他的身体不受控制,令他开始连愤怒的力气都迅速失去,恍惚间,师映川心底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念头:自己宁可连江楼死去,也不愿意这个人将自己彻底忘记!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极短的一段时间内,但对于师映川而言,却像是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渐渐的,他的脑子开始清晰起来,仿佛有什么亮了一下,然后又归于平寂,那密长的睫毛也随之颤了几颤,冰冷的煞气缓缓褪去,一双鲜红的美丽凤目中似是多了几分惘然,于是他转过身去,望向床上的连江楼,那种眼神太过古怪,令连江楼不由得皱了皱英挺的眉宇,不过对于师映川而言,这样的举动却是他恢复理智的前奏,他的目光刀子似地刮在连江楼身上,有如实质,以他如今的修为,这样的目光真的可以伤人,连江楼只觉得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被师映川目光扫到,就似针扎般微微刺痛,这也还罢了,那目光之中所包含的内容才是真正令人不安的东西,仿佛一只探究的手,钻进皮肉,迅速造成了一种仿佛直入骨髓深处一般的麻痒之意,让人难受不已,不过很快,这样的目光就被收回,几乎就在连江楼快要忍耐不住的同时,师映川眼中那原本异样的可怖精光突然就黯淡下去,再不具备之前那种令人难耐的力量,他专注地望着这个外表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的男人,对方倚坐在那里,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明显变化,然而,没有了从前记忆的连江楼,已经将他彻底忘记的连江楼,将他们之间那些恩怨纠缠全部抛却的连江楼,这样的一个男人,真的还能够叫作连江楼么? 一时间师映川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他平生经历过太多的风浪,但是此时他却发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在曾经的计划中,最完美的结局就是有朝一日这个被岁月最终折服的男人开始悔恨,向自己臣服,忏悔并弥补曾经的所作所为,然后作为胜利者的自己高高在上,用最淡漠的心情去俯视这个失败者,那会是何等令人快意的一幕,然而,如今却是老天恶意无比地开了一个可笑又可恨的玩笑,将这一切臆想都一举打破,这样的心情,又有谁能够体会?自己看似胜利,可是这样的胜利,谁稀罕?比失败还更要令人不能接受,这算是哪门子的狗屁胜利?自己所经历过的那些痛苦,统统变成了笑话,再也不会有哪怕半点可以回馈到这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这个极其不负责任的男人,轻飘飘地以一种潇洒的姿态放手,说一句‘游戏结束’,就这样退出,把他师映川撂在半路……哈,何等自在轻松! “……我不信,连江楼,我不信,因为你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骗我!”师映川突然嘶声低咆,他眼睛睁大,目光攫住床上的人,血红的眼里汹涌着太多的不甘,犹如有两簇温度高得足以焚烧一切的火苗在跳动,并且越烧越旺,他唇角狠狠扭出一丝冷笑,仿佛是赌徒输掉一切之后必有的神经质发泄,但这一切却只得到了男人的不回应,连江楼眼中原本的疑色越发浓重,眼神犹如在看着一个危险的陌生人,那双漆黑的眼里虽然有着惊讶与疑虑,却仍然是相对平静的,这样的眼神令师映川满腔的不平顿时无以为继,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但却无法再说出话来,殿中仿佛就此变成了一潭死水。 “真是……该死……”良久,只听得师映川这样低低的一声,声音似有几分恍惚,且伴着深深的不甘,不可否认,除了牢牢抓紧权力与力量之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将自己剩余的大部分精力放在处理自己与连江楼的感情问题上,甚至这已经在他的人生价值当中占据了相当一部分地位,然而如今,当连江楼与他之间的所有瓜葛被对方一手抹去,当他可以完全在已经变成一张白纸的连江楼身上尽情挥洒的时候,师映川发现自己是前所未有地沮丧,这样的结果,太简单,也太令人寒心……此时师映川背对着方十三郎,于是方十三郎就清楚地看到师映川负在身后的右手正死死扣住,手心里已经微微渗出血来,显然是被指甲刺破了,师映川并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弯下腰去,伸手抚上连江楼的脸,连江楼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挡住,师映川微滞,旋即就平静下来,抓住了连江楼的手,就笑了一笑,浑身上下却好象都透着冰冷,露出冷哂之色,死死盯着对方,已经濒临崩爆的情绪终于稍稍缓和了那么几分,他克制着自己,用了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道:“不要拒绝我……明白么?” 师映川说着,将脸深深地埋下去,贴在连江楼胸口,慢慢厮磨着,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他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男人身上的温度,这令他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然后又舒缓下来,但是此刻这样古怪莫名的气氛与师映川诡异的举动却令连江楼并不自在,他的目光是那样迷惑,又是那样疏远,虽然没有试图挣脱师映川的钳制,但他已锁了剑眉,忍耐着这个诡异少年与自己的近身厮磨,沉声道:“你与我……是至亲?又或者,仇敌?” 师映川并不答,双目微阖,似乎是没有听见一般,他之前满满的疯狂与愤怒已经差不多完全平息下来,整个人显得从容许多,但却冰冷得令人畏惧,突然间他伸开一双手臂,抱住了面前这个高大的男子,连江楼敏锐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细微颤抖,于是眼底一开始的排斥疏离就逐渐淡化了几分,他想起自己明显是成年人的身体,以及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就道:“……你我之间,可是父子?”此话一出,仿佛时光倒流,回到年幼时那男孩痴痴的可笑念头,师映川突然‘嗬’地一声,眨了眨眼睛,却将嘴唇凑在了连江楼的耳边,轻轻说道:“父子?你是这么想的?……哈,几十年前,我也是曾经这么想的……” 师映川喘了口气,松开了连江楼,他回头看去,目光扫向方十三郎与侍女,然后就忽然微笑起来,他重新面对着连江楼,只觉得世事如此荒谬,一时间菱唇微抿,眼底却并无笑意,即使当下,也依旧如此,片刻,丝丝血光在师映川的双目深处流动,深深地印进连江楼眼中,他望着这个英俊的男人,这是一个需要去费心驯服的男人,他想,然后就缓缓笑起来,一字一句吐字清楚地道:“你记住了,我是你的丈夫,师映川。” 你只要还存在,就永远都属于我……不管是以什么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