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常云山脉东临七星海,流星由大光明峰而起,如虹贯空,转眼间便划过数里的路程,直奔远方,如此肉眼已不可见的高速之下,不知何时,已然是到达了七星海的海域,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兴奋扭曲到极致的厉啸轰然在半空中炸开,嗓音沙哑中带着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洗刷不掉的浓浓怨恨,让无尽的海面震起波澜:“……赵青主啊赵青主,这贼老天到底还是有眼的,终于让我时隔千年又遇见了你,如此,我宁天谕对天发誓,必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这啸声震荡海面,尾音尚未断绝之际,一团光影已冲击而下,狠狠地砸落下来,刹那间撞起了高高的水柱,大浪拍天,一大片海面看起来都仿佛是被打陷了一块似的,未几,海下突然有人破水而出,紧接着,又是一个身影炮弹般自水下掠出,全身上下却丝毫不曾沾水,一头黑发飞舞猎猎,师映川……不,现在是宁天谕,他苍茫得近乎空洞的眼神里是狠漠与冰冷,同时也是毫不掩饰的杀意,然后他突然就笑,微微抬起头来,看着距离海面四五丈处的位置,那里有人袖袂飘摇,脚踏飞剑,黑发缓缓飘荡,犹如飞天,又仿佛随时可以乘风而去——若不是也同样能够御剑而行,连江楼又岂能一路与对手交战而不落下风,一直打到了七星海的范围? “打得真痛快,好久没有这样舒展过身子了……这还要多谢你,赵青主!”唯我独尊的青年徐徐抬起双臂,任由雪花飘到自己的身上,他仰着脸,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半空的男人,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老天总算待我不薄,终是叫我等到了你……”说到此处,他狠咬着森森白牙,将笑声一丝一丝地挤出来,令人心悸:“哈哈哈……等到了……原来是你……哈哈……” 青年发出的笑声仿佛带有一种独特的慑人魔力,明明并不难听的,却又令人只觉得心惊胆战,连江楼此时双眉紧拧,面对着站在海上形貌癫狂的青年,他隐隐感到棘手,方才两人一路上激烈地争斗,对方的力量出乎他的意料,他已经完全相信这个人就是千年之前的泰元帝,虽然那五官容貌都是师映川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可是那眉,那眼,那面部肌肉的每一丝牵动,都完全不是师映川应有的样子……连江楼面上缓缓浮现出凝重之色,沉声道:“……我不明白,为何你一定说我便是赵青主?二代宗正早已仙逝多年,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宁天谕脸色一变,眼中闪过可怕的异色,显然是动了真怒,喝道:“不必狡辩!” 炸雷般的怒喝声中,青年一只手已遥遥指向了连江楼的胸膛,那里现在已经恢复了原样,一片光洁,再看不出什么东西,宁天谕表情狰狞着,但忽然又变得异常地柔和,然后紧接着又是狰狞怨恨,如此反复变换不止,仿佛爱与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体现在他的脸上和心头,宁天谕一字一句地道:“我既然能够转世,为什么你就不能?当年我临死之前在你胸前刺过一剑,诅咒你生生世世都要带着这道我给你的伤疤!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这个位置,就应该会是这样的形状!” 宁天谕哈哈大笑,仿佛顿了顿,闭上了眼睛——他曾为他舞剑助酒兴,他曾为他对月吟诗篇,他也曾与他一起豪情迸发指点江山,他也曾被他无情背叛,亲手推入无尽深渊!宁天谕笑中带泪,只觉得身心都要炸开:“……我以前并不知道是你,因为并没有任何征兆表明你的身份,但先前你我交合之际,你情动如潮,胸前就出现了这道印记,想必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叫我找到了你!更何况我之所以认出你的身份,又岂是仅仅只凭着这道印记?我没有那么轻率就做出定论,可是,偏偏我还感觉到了你的气息……赵青主啊赵青主,我很久之前就已经感应到你也一样在这世间,只不过我一直无法感应到更多,不能确定你在哪里,可是先前在大日宫,在你心口这道印记出现的一刻,我就立刻感应到了你!那种感觉,绝对不会有错!”话音未落,青年脸上的神色已倏乎转为冷漠,宁天谕忽然睁开眼来,全身一股强大之极也锋利之极的气势瞬息展开!陡然抬脚一踏! 他站在海面上这一跺脚,顿时巨浪暴起,掀起大浪滔天,生生要将半空中的男子吞没,黑发飞扬犹如复仇魔神一般的宁天谕朗声长笑道:“当年是你杀我,今日却看我是否杀得你赵青主?不,不能杀,怎能这样便宜你,我要让你受尽折磨,才能略解我当年那等锥心挖肝之痛!” 两人相距不算远,却仿佛天地相隔,大浪被宁天谕气机牵扯,瞬间冲向半空炸开,水花万点,几近翻江倒海,宁天谕眼神疏疏迷离,似明未明,望向半空,与此同时,一只玉雕似的手缓缓抬了起来,五指微张,嘴角浅淡的笑意明显有些可怕,然后冷冷开口,只简短地吐出一个字:“……爆!”刹那间雪白的五指狠狠一握,暴起的海浪顿时一炸再炸,朵朵飞溅的水花却是好象化为了无数细剑,交织成一片晶莹的大网,丝丝皆可杀人,将半空中的男人整个拢在了其中,炸声如雷,下一刻,一道人影仿佛一支满弓射出的高速箭矢,带动着水珠四溅,一时间水线激飞排荡,发出‘嗤嗤’的破空嘶啸,连江楼周身罡气鼓荡,狠狠撕裂了包围,护住身体,整个人已由半空中急坠而下,人剑合一,二话不说便一头砸向宁天谕所处的海面! 两股磅礴浩大的罡气轰然狠狠撞击在一起!两个人都是力量速度惊人,武技更是高妙绝伦,一时间只见海面上疯狂掀起暴浪,双方从海面打到海下,有时深深撞入海底,转瞬间又博杀而出,战场波及到的范围极广,海面顿时被两名宗师强者搅乱,如此一来,海中的生物却是遭了殃,大片死鱼随着海水翻腾而浮出水面,这还罢了,但这片海域上的船只却是真真遭到了无妄之灾,两大宗师都是打出了真火,哪里还会控制力量,根本不会顾及到是否误伤了旁人,双方一直打到七星海的一片专门由商船往来的海域上,恰逢这时正好有商队通过此处,十余条巨大的商船顺风而行,宁天谕与连江楼这两位顶级强者交手,阵势何等惊人,船上的人怎么可能不被惊动,众人来到甲板上,一时间直看得瞠目结舌,万不曾想过人间竟还有这等力量,但船上有明眼人见此情形,已是心魂震骇,厉啸道:“……快逃!这是大宗师在交手!” 可这警示已是迟了,只见海水炸开的同时,一道白影远远飞来,轰然砸进一条大船,这等行走水上的商船最重要的就是‘结实’一词,打造的时候无一不是以此为基准,然而眼下这坚固的大船却好象是纸糊的一般,生生被砸出了一个窟窿,竟是整个被穿透了!下一刻,那白影从深深的窟窿里飞出,却是一名容貌完美得无法形容的年轻男子,青年黑发飘扬,随意裹着一袭白袍,身形高大颀长,赤足负手立于一道紫色飞剑之上,这时天上零星飘落的小雪已经停了,青年根本看都没看周围惊恐逃散的人群,就好象人类不会去刻意看自己脚下的蚂蚁一样,那种冷漠决非故作姿态,而是出于骨子里的本性,他眼中血色弥漫,突然间抬起双手,手指轻轻弹动了数下,那修长的指尖上顿时迸发出隐隐的淡色青光,却是弹奏出一曲催命的音符,下一刻,青年突然间长啸一声,数十名距离他最近的人当即就被搅烂成了一蓬血雾,更为诡异的是,所有的血雾刹那间全部飞向了青年,将其完全笼罩其中,只听血雾中有人长笑道:“……我此时修为虽不及你,但人力终有尽时,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够坚持多久!”却是宁天谕发动秘法,硬生生抽取了旁人的生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补充力量,有了优势! 语音未绝,青年已一脚跨出,此时他全身上下已被鲜血浸透,但看那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整个人明显神满气足,精神百倍,他大笑起来,眼中流露出来的却是一丝深深的诡异之色,望着远处一道身影,右手猛地悬空一扯!天地仿佛被一道淡淡的气流直直切割成了两截,连江楼纵剑掠起,身形变幻间,肉眼只能捕捉到他高速移动而留下的虚影,他就此避过这一击,但身后的一条商船却没有避开的本事,偌大的一条船如同豆腐般被竖劈而过,紧接着气流排荡,整条船当场被炸得粉碎,上面的货物与人统统变成了碎片,一时间双方且打且走,剑光漫漫交错,无可计量的动荡风暴朝四面八方波及,如此一来,这片海域的生灵便遭了殃,哪里还能保全?被迫裹挟于宗师之间的大战当中,自然只能是化为齑粉,没有半点悬念,这两人就仿佛狂飚的飓风,所过之处,一切都化为乌有,不知覆灭了多少船只以及海中的生物。 这场激战一直持续到傍晚,连江楼胜在修为高过对手一头,但宁天谕却是有着当年五气朝元大宗师的经验和武技,虽然现在的修为不能与从前相比,但施展开来,还是要占便宜的,比师映川操纵这具身体的时候更为强大,也使得他可以断断续续地瞅准时机抽取生机,或是海中的生物,或是偶尔遇到的海船,都是他借机补充力量的所在,若是换了师映川,在与连奖楼激战之际基本是没有机会补充力量的,这也是师映川一直没有正面挑战连江楼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就这样,随着时间逐渐流逝,连江楼已不再有一开始时的强力优势,他虽然是宗师,却毕竟不是神,不可能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他也一样会疲惫,也会力竭! 宁天谕显然已经感知到了对方的状况不妙,他嘴角带着满满的冷笑,凤目含威,弹指将北斗七剑当中的开阳剑打出,短剑破空之声瞬间盖过了海浪声,直刺高空,几欲划开天穹,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水箭激射而去,去势强疾,上方连江楼把袖一挥,水浪逆流,同时一拳砸下,双方罡气撞击,短时间内顿时接二连三地爆起无数水柱,但与此同时,连江楼这一幅衣袖却是当即被震碎成了无数片,如同断翼的蝴蝶,瞬息就被风浪四处卷散,连江楼眼神骤寒,冷冷道:“……我已说过,我并不记得与你之间所谓的千年恩怨,你若再纠缠下去,我也只会奉陪到底!”宁天谕眼中血色映空,他不相信或者说根本不肯相信对方的话,要知道那是他最大的执念,岂能轻飘飘被人几句话就抹去?他长啸如洪荒凶兽,震得附近空中飞过的鸟类纷纷炸成一团团血雾,海面上顿时猩红一片:“赵青主你不必狡辩!待我将你擒下之后,自有论断!” 连江楼见状,知道今日之事真的是无法善了,他浓黑的眉缓缓竖起,犹如两把漆黑的利剑,突然间露在外面的皮肤开始泛出淡淡的青色光泽,此刻夕阳半落,余晖漾漾,璀璨却温柔的金光尽数洒向人间,连江楼体表青光愈浓,呈现出一幅诡谲之极的画面,然而这等异景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工夫,只听连江楼双唇翕动,深深吐露两字:“……剑来!” 几乎同一时间,海水突然震荡如沸,一道巨大的水柱浮出水面,汇成一柄举世无双的巨剑,矗于长空,横亘于两人之间,那无可匹敌的威势,似乎天地万物都要拜伏,与此同时,突然周围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水球,一部分水球发出清脆的‘噼啪’爆裂声,剩下的则微微旋转起来,汇入巨剑表面,宁天谕神色一变,他感受到了某种相当危险的东西,微微一惊,当下陡然人剑合一,如同一颗流星,笔直地撞向连江楼!速度之快,将空气都撕裂出一条肉眼可见的沟痕——先下手为强! 他快,连江楼也不慢,男人气朗神清,双臂展开,就见他口中一道血箭喷出,直直打入巨剑表面,连江楼脸色微白,右臂沉重得仿佛拖着一座山,两只漆黑的眼睛里却是射出隐含浓浓厉色的精光,右手六指急速弹动,时间仿佛一瞬间定格静止在此刻,连江楼的身体猛地急速下坠,无数剑气飞纵,锋利如刀,发出尖锐的啸音,与此同时,连江楼低喝道:“……剑成!” 轰!巨剑挥出,天幕仿佛也被一剑斩裂!这一剑当中蕴含的力量何其恐怖,抛弃了任何花巧,纯粹以力量碾压!剑锋所至,轰然巨响之中,终于爆发,海面上如同卷起飓风,形成巨大的漩涡,将一切都卷了进去,适逢一里之外的海域上,正好有船只经过,船上的人只看见远处有刺目的青光伴随着滔天巨浪骤然出现,与此同时,气流强力震荡的巨响使得人们只觉得眼前顿时一黑,普通人以及实力普通的武者竟是当场心脏被震裂开来,修为较高的武者亦是难以承受,不同程度地受了内伤,一时间还能正常行动的人立刻强忍着伤势,于心神惊骇之余驾驶着船只,迅速调头逃离了这片恐怖的海域,根本不敢前去探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夕阳西下,天边最后一抹天光也隐去了,海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再也看不出之前有两位绝顶强者曾经在这片宽广的海域爆发过一场激烈的大战,这时一条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谨慎地游了过来,它似乎发现了猎物,陡然张开大嘴,就朝着对方狠狠一口咬去,但就在它即将咬住猎物的时候,一只白若美玉的手却忽然微微一动,食指轻弹,顿时一道水箭瞬间发出,在鲨鱼粗砺结实的身体表面洞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这只凶猛的海洋霸主立刻就死得不能再死,这时‘猎物’咳嗽了一声,几丝鲜血从嘴角溢出,抓住了死去的鲨鱼,但鲨鱼肉一般都不好吃,口感也差,于是此人只将鲨鱼鳍撕掉,丢弃了其他部分,当下张开嘴,生啖鱼鳍。 这人正是宁天谕,先前在连江楼的惊天一剑之下,他虽然堪堪抵挡住了巨剑的锋芒,然而那种恐怖的力量却仍是将他的护身罡气轰击得支离破碎,就此令他受了重伤,不过即使他现在很虚弱,但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依然还是有自保之力,又岂是一些海中的生物能够伤害的? 海面一片平静,根本再看不到连江楼的身影,宁天谕眯起血红的眼睛,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脸色苍白,身上仅有的那件外衣已经变成了碎片,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原本完美无瑕的躯体上或深或浅地布满了伤痕,有些地方皮肉已经绽开,宁天谕却好象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他突然间微微而笑,笑容森寒,喃喃说道:“不用担心,这只是开始而已……仅仅是开始!” 脑袋里突然传来针刺一般的疼痛,宁天谕猛地皱眉,冷冷道:“……你又在做什么?今日若不是你从中作梗,赵青主此次又岂能从我们手中脱身?这一趟我们带了一具傀儡一同前往断法宗,先前明明只要你操纵傀儡及时赶来七星海,我们这边就立刻多了一位宗师,赵青主势必不敌,自然最终要落入我们手中,又怎会像眼下这般功亏一篑!此次失败,都是你的问题!” “……宁天谕,你不要转移话题!”师映川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响,轰轰如雷鸣一般:“你强行夺取这个身体的操纵权,想要杀他,此事你可曾与我商量过?!”眼下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从大日宫到七星海,师映川已从最开始得知连江楼就是赵青主的这个巨大冲击中渐渐平复下来,此刻他心中无比愤怒,但事实上他却是用这种愤怒的咆哮来掩盖或者说发泄自己灵魂深处的恐惧与不甘——连江楼怎么会是赵青主,他这么可以是赵青主!他怎么可能偏偏就是赵青主! “蠢才!我与赵青主之间的仇怨,哪怕倾尽四海之水也冲刷不净,我等了他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等到了他,你以为我有可能放过这个人?”宁天谕冷冷说道,但立刻就被师映川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但对我而言,他只是连江楼而已!是我喜欢的男人,不是什么赵青主!” 这一次宁天谕却是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唇相讥,他默然片刻,唇角忽然就露出了一点笑容:“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因果循环……哈哈,一眼千年,冷暖谁知?当年我们爱上赵青主,这一世,明明彼此都是不同的人了,却偏偏又是注定与他相遇,再次为他痴迷!”一时间无法不感慨:“真蠢啊……”这时胸口突然一阵闷滞,一口淤血便忍不住喷了出来,宁天谕脸色发白,沉声道:“现在不是应该讨论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立刻把伤势养好……” 他说着,又是一口紫黑色的血喷出,当下勉强散开感应,寻找海洋中的大型生物,供自己汲取,他之前身上随身带有一些物品,其中不乏可以疗伤的药物,但在与连江楼亲热之际,衣物脱尽,这些物品自然也就留在了大日宫,现在身上没有半点可以缓解伤势的东西,暂时也只能靠抽取其他生物的生命力了。 大概一柱香之后,宁天谕赤身站在一条大船的甲板上,整条船却是上下一片死寂,似乎没有半点人声,宁天谕看了看自己脚下粘稠的大片大片血泊,丝毫不以为意,此刻又开始下起了雪,洁白的雪花轻轻飘落在男子没有表情的脸颊上以及伤痕累累的身躯上,眼下宁天谕原本苍白的面孔似乎恢复了一丝生气,他跨过满地的尸体,向船舱内走去,不久,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走了出来,一头黑发也被整齐扎起,手里一边一个地提着两个瑟瑟发抖的中年人,随手将两人丢在地上,漠然道:“把船开到距离这里最近的陆地上。” 宁天谕之所以杀了其他人却惟独留下这二人的性命,一来是因为抽取两个普通人的生机对他的伤势能够起到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二来他现在受了重伤,已不适合再强行御剑来穿越大海,加重伤势,更何况茫茫大海之上,也难以辨明方位,所以对宁天谕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在这条船上休养,用此船渡海,但他自己又是不懂得驾驶大船的,因此这两个专门负责驾船的中年人自然就暂时杀不得。一时间宁天谕命二人去做事,自己则去厨下找了些现成的食物,迅速填饱了肚子。 两日后,某处海外小城中正是大雪纷飞,有人一袭青衣缓缓走向城门,这里说是一座小城,实际上还不如说是一个城镇,不但小,而且还有些败落,城中人口甚至只有数千,此时雪花密集,寒风凛冽,青衣人脸色苍白,很是憔悴的模样,却也无法掩去他那绝丽的容色,路上有人无意中见了,顿时目瞪口呆,不能言语,而这年轻男子也不理睬什么,只径自擦肩而过,但就在他走过的一刹那,这名痴迷于他容貌的行人便突然间化为一蓬血雾,男子走到哪里,便是接连不断的血雾出现,很快,这样恐怖而血腥的场景便引起了骚乱,男子却恍若不闻,继续在所经之地制造杀戮,大概一盏茶的时辰之后,男子缓缓走出小城,手里拿着几个用油纸随便裹起来的肉包子,慢慢吃着,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便从怀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说道:“吸收这些普通人的生命精华,若是用来恢复精力也还罢了,但是对于我们伤势的恢复,哪怕用上很多人,作用也并不明显,只有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武者,才能具有较好的功效。” 师映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却并不是对这个问题作出回应:“……这几日都是你在用这个身体,你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宁天谕背着双手,抬头望向天边,嘴角有些冷薄笑意,淡淡道:“我无论修为还是经验,都比你强许多,现在我们需要养伤,所以这具身体目前由我操纵是最稳妥不过的,若是让你来,眼下伤势也不会这么快就有所好转。”师映川静默片刻,便道:“好罢,这身体暂时便让你使用,但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宁天谕神情平静,心中却是杀戮之意充满胸臆,道:“待养好伤之后,我需要仔细谋划一二,找到合适的时机一举擒拿赵青主……”这具身体的肌肤本就极为白腻,眼下洁白的雪花飞舞在周围,却是人与雪仿佛融为一体,也更增冰冷之色,师映川沉声道:“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他是连江楼,不是赵青主!就算他曾经真的是那个人,但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这样纠缠不放,有意思么?” 宁天谕冷笑不语,但他眼中却是波澜翻滚,仿佛正在强行压抑着什么,师映川突然亦是冷笑,以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愿意承认事实,不肯接受这现实……你等了这么久,现在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人,却发现对方根本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就好象竭尽全力的一拳却轻飘飘打在了棉花堆里,那滋味真是难受得很,根本承受不了,是不是?所以你必须欺骗自己,必须要在他身上发泄你的愤怒……” 师映川话还没说完,宁天谕就已经寒声道:“够了!是,我可以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那又如何?我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你现在之所以能够轻松自在,是因为你根本不记得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蠢才,你懂什么?我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复仇的这条路上,我付出了太多,多到别无选择,多到根本承受不起就此放弃的代价,我活着的目的就是赵青主,这个信念支撑着我,若我真的‘放下’,那就意味着我亲自否认自己存在的价值,所以就算你觉得很可笑,觉得我一开始就是错的,那又……如何!” 没有什么能比这番话更能描述出男子此刻的心情,一时间周围一片沉寂,话既然说到这里,就是彻底挑明了,已经没有再争论下去的必要,双方都明白,宁天谕的坚持即便是幻想,是泡影,但已然无法放弃,或者可以说,这算是他人生最大也是唯一的依托,因此在这件事上,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二百六十五、你不是他 寒冬,蓬莱群岛。 一条原本用来运送货物兼搭载乘客的大船缓缓停泊于码头,这船有些奇怪,并不见上面有多少人,船上只有两个中年人合力放下了搭板,但却并没有正常情况下乘客纷纷涌下来的场景出现,这时船舱里走出一个人来,颀长的身影显得有些醒目,此人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斗篷,兜帽罩头,基本上看不到面目,只能从身材上判断出这必是个男子无疑,待这人下了船之后,不远处便有一个同样打扮的斗篷人立刻迎了上来,就在这时,大船上那两个中年人忽然哼也没哼一声,直接倒在了地上,登时气绝,两个斗篷人恍若未闻,径直离开了码头。 船上这唯一的乘客便是宁天谕,而在此地等候的,却是师映川的傀儡,先前在宁天谕和连江楼大战之际,师映川没有让身在断法宗的傀儡赶到七星海助宁天谕一臂之力,当后来大战结束,宁天谕控制了一条船,命人将船开到距离最近的有人烟之处,因为他急需用活人来疗伤,接下来船便来到了一座附近的小岛,宁天谕就在那里略作休整,进城杀人,但依靠吸收普通人的生命精华对他的伤势并不能起到很明显的作用,而原本能够用来疗伤的珍贵丹药早就被丢在了大日宫,于是宁天谕当即就决定前往较近处的蓬莱,普通药物对他的伤没什么用,但那些珍贵的药物又岂是随便就能弄到的?而蓬莱那里是山海大狱的所在,自然会有对他疗伤有很大用处的珍贵物品,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很虚弱,而宝相龙树乃是最爱师映川之人,可以放心!但尽管如此,宁天谕在决定去蓬莱群岛之后,还是让师映川召唤傀儡直接前往蓬莱,这样一来,似乎就是万无一失了,至于摇光城方面,之前留下了已经被炼成傀儡的谢檀君,有这么一个宗师傀儡在皇宫当中,由宁天谕遥遥掌控,倒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半个时辰之后,听月楼。 外面寒风凛冽,吹在人脸上就好象用锋利的小刀子在刮,而此时室内却是温暖如春,面容相对来说并不出彩的宝相龙树披着一件织有简单绣纹的长袍,坐在靠窗的一张矮榻上,手捧一卷心法在看,面前的小炉上放着一只盛水的铁钵,里面浸有银质酒壶,炉火不旺也不馁,正温着酒,屋外的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积雪,对比下来,屋里的氛围就显得越发温馨而宁静。 这时两道黑影已无声来到楼顶,宁天谕的眼睛在兜帽下泛着淡淡的红光,他已探察到宝相龙树的气息,确定对方就在这里,当下就准备进去,不过就在这时,脑海中却传来师映川的声音:“……该我出来了,否则若是让你去见宝相,只怕就要被看出破绽。”宁天谕压低了声音,道:“何必这样麻烦,都是同一具肉身,能有什么纰漏。”师映川道:“壳子确实没变,但里面的人却是换了,若是面对不熟的人也还罢了,但这可是枕边人,你确定不会被他察觉到?” 宁天谕嗤笑:“你我向来一体,你经历过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我都统统看在眼里,只要是你知道的,我就也同样知道,又岂会露出破绽?况且倘若是平时也还罢了,但最近我都在运用秘法疗伤,如果你我现在又突然换过来,对这个身体没有好处,又何必如此?”师映川听了,不免迟疑,他稍作考虑,便沉默下来,算是同意了让宁天谕去见宝相龙树,而宁天谕是何等聪明之人,略一转念就已经把握住了师映川的某种真实的心态,于是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宝相龙树有欢好之举,虽然彼此肌肤接触确实难免,但不会做到过分的程度。” 师映川闻言,一瞬间就有了心思被人看破的微微难堪之感,其实在他的想法当中,虽然现在宁天谕用的仍然是自己的身体,但这操纵身体的人却并不是自己,如果真的与宝相龙树欢好亲热,就好象是别人碰了自己的男人一样,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太古怪了,他当然不愿意。 既然已经谈妥,当下宁天谕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宝相龙树所在房间的露台上,他走近窗边,正看到里面男子捧卷细读的画面,宁天谕在外面静立了片刻,既而便在窗上敲了敲,里面的宝相龙树顿时抬头向窗外看来,就发现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宝相龙树一愣,紧接着就丢下手里的东西,立刻起身开了窗户,宁天谕随之就自窗外跃了进来,刚刚落地,宝相龙树就惊喜地将他用力一抱,道:“你怎么来了?”宁天谕不露声色地道:“……我受了伤。” 宝相龙树闻言,当即微微变了脸色,忙松开了宁天谕,就准备查看对方的伤势,一面口中焦急地问道:“你受了伤?怎么回事?”宁天谕并不立刻回应,只是淡淡看着他,一面抬手揭开了罩在自己头上的兜帽,露出那微微苍白的面孔,整齐的黑色发丝下是一对幽暗猩红的眼眸,诡谲中又夹杂着丝丝莫名慑人的威仪,透露出一股邪异的魅力,宝相龙树见了,不觉微微一怔,带着疑问看着青年,宁天谕目光一顾,在宝相龙树脸上轻扫,旋又平静一笑,道:“我如今受了不轻的伤,现在需要治疗,你帮我找一些疗伤的药品,我的伤势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面对此情此景,宝相龙树不知为何,心里却是忽然有了些说不上来的古怪之感,面前的青年明明就是自己心爱之人,那眼,那鼻,那唇,那身体甚至包括周身的气息,都完全没有错,确确实实就是自己的爱人师映川无疑,但为什么却好象隐隐哪里有点不对劲?但现在宝相龙树却是无暇去细想这个问题,他在关心自己心上人的伤势,当下一手搭在对方腕间查探,一面沉声道:“是谁伤了你?”在他看来,能够伤到一位宗师的,自然也只能是另一位宗师强者。 宁天谕自然不想对他细说什么,只简单敷衍道:“只是小事而已,况且我虽然受了伤,但对方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说着,他忽又自嘲一笑:“现在我身体有问题,比较虚弱,也只有在你这里养着身体,我才可以放心。”宝相龙树不是没有眼色的人,既然‘师映川’明显不想多谈,他也就没有继续深问,便嘱咐道:“你先休息,我去去就来,在这里没有人会打扰到你。” 当下宝相龙树就匆匆出了房间,宁天谕知道他是去取对自己的伤势有用之物,便也不以为意,在靠窗的那张矮榻上坐了下来,他取了面前瓷白的酒盅,将炉上温着的酒倒了一些在杯内,被温过的酒汁散发着醇香的气息,呈现出艳丽的胭脂色,有些像血,宁天谕慢慢喝了一口,美酒由喉咙进入腹中,顿时一片暖洋洋的感觉,一时间他微微闭上眼,向后倚在软垫上,道:“宝相龙树此人,待你倒是确实不错……”师映川的声音仿佛雪花被风卷住,徐徐而散,带着叹息:“宝相他自然是很好的,他们几个人当中,宝相对我情意最深。”宁天谕不以为意的样子,只是随意一笑,那笑容微微牵动了脸上的肌肉,原本看起来应该是极美的笑颜,但不知道为什么,眼下看着却只让人觉得后背隐隐生寒,宁天谕又喝了一口酒,神情倒是开始显得懒散起来,道:“……那又如何?情爱一词,最是镜中月水中花,哪怕看似宝相龙树这个人对你最为深情,是目前为止最爱你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