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二百四十二、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师映川隐藏在青纱后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沉重之色,又转瞬逝去,他轻声道:“宝相,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么?”来人站在师映川身后,黑发垂下,两道眉毛如同利刀般凛冽,身材笔挺似苍松,此刻一双黑眼静静地望着师映川身着青衣的背影,久久不愿收回目光,那一副沉默外表下的心,却无法真正平静,他走过去,站在师映川的对面,然后弯下了腰,伸出一只手拿住了师映川头上戴着的青纱帏帽,轻轻取了下来,放在一边,一时青纱飘拂,露出一张陌生又无比熟悉的面孔,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最美的花朵,能够夺走整个世间的光芒,散发最绝世的光辉,无人能够比肩,可是那神情气度,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仿佛全然陌生了。 师映川玉容泠泠,目光径直往对方脸上看去,这人的样子没有什么与从前不同的地方,而那神情之间的所有细微变化也都是尽数落在师映川眼中,只不过虽然还是那久违的熟悉面容,但比起从前,显然是多了些什么东西,也许这就是时间和经历才能够赋予一个人的成熟罢。 宝相龙树缓缓坐了下来,两人面对面,一时间却是陷入了短暂而意外的沉默,师映川手腕微翻,给自己的杯子里续满酒,然后将酒杯推到宝相龙树面前,宝相龙树深深看了他一眼,拿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师映川嘴角露出一丝沉沉的笑意,他随手一弹指,一缕劲风打出,屏风后弹琵琶的女子哼也没哼便歪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师映川这才重新坐正了身子,睫毛轻动,平静地看向了对面的宝相龙树,沉默片刻,方道:“看起来你气色还算不错,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呢……嗯,这样我就放心了,看来你一切都还好,应该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宝相龙树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远处细雨蒙蒙的夜,然后才又回转过来,他看着容貌出尘的师映川,眼前似是出现了微微的恍惚,依稀间当年那个样子还是再普通不过的男孩形象,与此刻面前的绝代佳人渐渐地重叠,然后又缓缓剥离,既而再次重合,这其中有变化的,也有不曾改变的……宝相龙树望着对方,渐渐地就微笑起来,只是这样一个微笑却带着一缕说不出的滋味,有着些许说不出的落寞,师映川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罕见的出现了沉默,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宝相龙树露出这样的表情,此刻男子虽说是在微笑,但那笑容当中,却是隐隐带着某种他不愿去触摸的东西,于是师映川也渐渐抿唇微笑了起来,只不过他的笑容不管如何灿烂,本质上也都只是一种用来遮掩内心其他真实情绪的表情罢了,他拿起酒壶,仿佛这一刻唯一能够让他注意的就只有这个东西,他替宝相龙树倒上酒,小小的精致酒杯瞬息间就被注满了,宝相龙树举杯,毫不犹豫地再次一饮而尽,师映川嘴角含笑,笑得宛若骄阳一般灿烂,他重复着之前的动作,缓缓地在杯中再次斟满了美酒,双方都默契地不发一言。 两人一斟一饮,一壶酒并不多,很快就见了底,师映川晃了晃酒壶,感觉到里面已经没有酒了,便看向宝相龙树,道:“我再去拿点。”说着,就欲起身,这时宝相龙树却伸出手按在了师映川的手上,另一只手推开了面前的小桌,微微倾身过去,在师映川的嘴唇上一吻,师映川沉默,接着就笑,抬起手在宝相龙树的脸上轻轻抚摸起来,道:“好象在生我的气,是么?” “是啊,在生你的气,我不否认这一点。”宝相龙树看着师映川,似乎叹了口气,并不十分出众的面孔上露出了像从前那样温和的笑容,如同以往的诸多美好,眼中露出一丝追忆之色,但他的神色之间也依稀有些恍惚,凝视着师映川的脸,又没来由地摇了摇头,师映川心中明镜也似,轻声笑道:“今天再次见面,你我倒好象是一对多年不见的朋友,有一种带点陌生人的感觉,我猜,你应该是想问我……我究竟是谁,可对?”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洒脱,却是毫不动容,似乎这个答案他早就在心里有了准备,即便是真的有一天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会渐渐习惯并接受,这大概就是因为经历的越多,看事情就越淡的缘故罢,而对于他的话,宝相龙树没有否认,他的双眸中渐渐放射出奇异的光芒,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温情,道:“不错。” 细雨如丝,夜色静静地笼罩在师映川温然平和的面容上,他唇边带着一缕笑容,双眸冰霜般洁净,道:“我是宁天谕,也不是宁天谕,从前的事情我忘了很多,只记得这一世十九年来的点点滴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如今的处境倒不算糟,至少很自由,不必再顾及很多事情,还算开心,这样的生活比起从前,说不上来到底是好是坏,但至少我算是比较知足。” 宝相龙树微微摇头:“当初消息传出,我四处找你,可惜没有找到,再后来你叛出断法宗,更是没有了你的消息……为什么不来找我?还是说,你,不信任我?”说到这里,宝相龙树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尽,他知道师映川的心里是有他的,但也仅仅是有而已,是情,却又有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这是无形的,却又是存在的。师映川听了,不置可否,却道:“不说这些了,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有些事并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算当初我去找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和玄婴他们不同,以你的性子,必是要留下我的,而我却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而且,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只能靠自己的,宝相你知道的,我并不是故意不去见你,况且我也不想让别人,尤其是不想让你看到我脆弱和狼狈时的样子。” 一片沉默,“该死……”半晌,宝相龙树忽然低声迸出这么一句,他黑色的眼眸似是注入了浓浓的墨,瞬间晕染开来,一把攥住了师映川的手,粗鲁地将对方扯进怀里,狠狠掠夺着那丰美的唇瓣:“你让我这么想念你,这么想你。”两人瞬间就像是两头野兽撞在了一起,直到彼此口中开始尝到淡淡的血腥气时,四片几乎红肿的唇瓣才终于缓缓分开,师映川起身走到栏杆处,伸出手接着细细的雨丝,以他的性格,沉默的时候很少,但此时此刻,他却不知怎地,只想安静一会儿,宝相龙树来到他身旁,任凭潮湿的微风扑面,他能看出师映川那种发自内心的疲惫、不会再期许有什么美好的那种微微倦意,这时师映川却道:“……人的一生里会有幸福,愉快,甜蜜,飘飘然之类的东西,让人很着迷,但也总是会有很多无奈,更多的味道其实却是苦涩,无奈,痛苦,酸楚这些玩意儿,你无法选择,最多只能让自己苦中作乐。” 师映川哂然摇头,似乎不想谈这些了,他话锋一转,换了一个话题:“现在的局势对我而言还算不错,虽然太多人都对我心怀戒惧,但认真分析起来的话,其实却也不是什么很严峻的问题,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要知道这天下可不是铁板一块,即便真的人人都抵制我,但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同心协力,只要形势稍有波动,许多人就会各有打算,所以事实上我看似一开始就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但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糟糕,这其中的矛盾之处,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所谓的举世皆敌这样的话,终究是空谈而已,经不起什么真正考验的。” 师映川固然轻描淡写,但宝相龙树却知道他的话虽是不无道理,却也并非真的如此轻松自如,师映川淡淡冷笑道:“太多人都想让我死了,因为他们都明白我可能造成的危害,但不要忘了,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着无法摆脱的利益纠葛,这些千头万绪的东西是不可能理清的,事实上就算日后真的到了事态紧迫的关头,他们也未必能摆脱这个局面,所以,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从前我要遵守一些规则,而我如今无家无业的,孑然一身,谁惹了我,立刻就有宗师杀上门去,闹个天翻地覆,我有什么顾忌?即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也可以从容,但所造成的一切后果却要由别人来承受,没有人敢不考虑这一点,所以你完全没有必要担心我。” 师映川说着,甩了甩手上的雨水,随意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宝相龙树抚摸着他的头发,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叹息:“你变了,和从前相比,有不少的变化。”师映川侧头看他,道:“是吗?我觉得不是变了,而是人本来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有所改变,在经历了人心的变故,经历了很多明明不愿意却又无法抗拒的事情之后,都会是这样的。”宝相龙树从怀里摸出一块锦帕,拿过师映川的手,静静替他擦去上面残留的雨水,道:“映川,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师映川微微一笑,很干脆地说着:“我不知道,不过像现在这种随意操控他人、掌握他人命运的生活,实在很能给人快慰的感觉,我似乎是越来越喜欢了。”他长睫微垂,整个人平静得近乎压抑:“不要跟我在一起,因为我已经不知道会走到哪一步,跟我在一起的人以后或许会很好,也或许会毁灭,你……不要趟这水太深,想我的时候我们可以聚一聚,这些都不是问题,也许你不赞同我的话,但你不要忘了,你不是一个人,你是山海大狱的少主,你的家族,你的下属等等,很多事情都不是你可以一厢情愿的,更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难道不是吗?” 宝相龙树默然,的确,师映川的话没有半点夸张的地方,在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真的没有任何牵绊呢?‘身不由己’这个词,从来就不是仅仅只适用于卑微无力的小人物的,对于上位者,其实也是一样!宝相龙树脸上淡淡掠过一丝苦笑,他将脸埋在师映川的头发里,贪婪地呼吸着其中的香气,道:“你说出这样的话……呵,其实听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对,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似乎是少了谁都照样还是每天太阳从东方升起,照样过日子,但说不清楚等到了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发现,不知不觉中少了某一个人,就好象生活也失去了很多的快乐。” 师映川却是笑了起来,微微挑眉,说道:“你啊……你们几个人当中,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最深,宝相,说不定我们上辈子也认识呢。”宝相龙树脸上也有了笑容,道:“上辈子吗?你是宁天谕……那时候我会认识你么?”师映川笑而不答,此刻只有他自己和宁天谕才知道,他说的是任青元的那一世,那个时候宝相龙树是一个少年,只不过他们却是早早就错过了…… 雨渐渐停了,师映川倚着栏杆,神色轻松的道:“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忽然就来摇光城了?”宝相龙树失笑:“这算是明知故问么?我自然是为了你而来。”又凝声道:“自从你前时显露踪迹之后,接连就是一系列的大动作,我觉得你还是要注意一些,不要引起反弹,而我这次来,也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够帮你的。”师映川感受到了宝相龙树话中的真诚与关心,心中微暖,不过他还是摇头笑了笑,如同一泓静潭,道:“不用了,我现在很好,只是有点想念平琰,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宝相龙树轻轻拍了拍师映川的肩头,安慰道:“你不必太挂念他,平琰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现在他在断法宗已经完全站稳了脚,有莲座照拂着,进步非常快,很有你当年的样子。”师映川听了,却是神情依旧平静,仿佛与之前并无二致,只不过那明亮的双眼忽然间已是变得幽深难测,低声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此时在大光明峰的一间屋子里,一个看起来大概七岁左右的男孩正坐在蒲团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一本册子,右手捏成剑指,不时地比划几下,显然看的应该是一本剑谱,这男孩双目灵动闪亮,全无半分杂质,眉毛又黑又长,简直就像是用笔细心地画上去一般,虽然还一脸的稚气,但五官已秀美精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柔软的黑发披在肩头,身上的外衣已经脱去,穿着宽松舒适的月白色褂子,他一手拿着剑谱,借着明亮的灯光看着书上的字和图案,一副看得入神的模样,手边一杯茶早已凉了,不剩半丝热气,他也没顾得上喝一口,这俊秀男孩便是师映川的儿子季平琰了,那容貌与师映川足有七八分相似,资质亦十分出众。 屋里极静,只有季平琰不时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不远处,连江楼一动不动地正在打坐,面前放着一只三足青铜炉,里面烧着有宁神静气效果的香料,连江楼露在外面的皮肤表面布满了青色的莲纹,显得有些妖异,这时不远处季平琰忽然盯着书页皱起了精致的眉毛,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纤细的手指在书上面轻轻叩着,显然没有什么头绪,而他也没有在这方面纠结太久,抬头看了看连江楼,起身走了过去,还没等他开口,连江楼就道:“……怎么了?”一面说,一面睁开了双目,肌肤表面的青纹随之缓缓淡去,季平琰恭恭敬敬地将手上的剑谱递过去,指着上面的一处说道:“师祖,这里平琰看不太懂,还请师祖讲解……”连江楼拿过来看了看,一目了然,便给他简明扼要地讲解起来,季平琰极是聪明伶俐,连江楼稍一点拨,他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末了,连江楼把书递还给他,道:“今天就到这里罢,准备休息。” 季平琰答应一声,便唤了侍女进来服侍两人梳洗,铺床放被,不久,侍女都出去了,季平琰爬到床上躺到里面,连江楼睡在外面,季平琰眼下还不困,睁大了眼睛看着上方的床梁出神,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迟疑着问道:“师祖,我爹爹现在是在摇光城,我……我可不可以去看他?”连江楼似乎有些意外季平琰会忽然提起师映川,他微微一顿,便语气淡然道:“不行。” 季平琰闻言,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但他并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孩子,况且他身处的环境注定他是早熟的,虽然年纪小,却已经很明白一些事情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禁忌,自己并不应该过多地提起,只不过毕竟血脉相连,这种亲缘上的天然感情,不是能够抹杀的。 这时连江楼却忽然说道:“……你很想见他?”季平琰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嗯,我想见见我爹。”连江楼默然,片刻之后,才道:“你倒是与你父亲年幼时有些像。”季平琰听了,朝男人身边挪了挪,一手拉住男人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道:“师祖,你是不是也想我爹爹了?我爹是师祖唯一的弟子,是师祖养大的,师祖现在很久没有见他,一定很想念他了罢?” “……想念?”连江楼目光微凝,他感受到季平琰拉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上传来的温度,忽然就想起那种久违的感觉,很多年前,师映川也是会这样睡在他身边,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怎么好象是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似的,让记忆都有点模糊了……一时间江楼忽然醒悟到自己此刻的情绪多少有些失控,放任了内心真实的感受,神情不由得微微一凛,他侧过头,看着身边季平琰那张与师映川相似的小脸,那精致而熟悉的眉眼,不知为何就有些烦躁,沉声道:“你父亲当年叛出宗门,我与他之间的师徒名分便在那一日起自动解除,日后在旁人面前,莫要再说这种话。”按照规矩,一个人若是背离了自己所属的门派,自然也就再不是门派里的人了,与自己的师父、师兄弟姐妹等等,自动就解除了从前的关系,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是小孩子也知道的常识,季平琰自然是很清楚这个道理,但清楚归清楚,他却是心里拐不过这个弯的,下意识地就嘟囔道:“师祖明明是很想念我父亲的……”连江楼打断了他的话,平静道:“时辰不早,还不快点休息。”季平琰见男人不想多谈关于师映川的事情,也就只好闭上了嘴,往被窝里缩了缩,渐渐地就睡着了。 一时间屋里静静,连江楼却是没有多少睡意,未几,他起身下床,来到窗前,外面月色清轻,素雅动人,连江楼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长案上,那里放着一把通身碧青的宝剑,刻有鸟虫篆字,月光照在上面,好似有一层银色的水波在微微流动,这是季平琰身为剑子才有资格佩带的别花春水剑,身份的象征,连江楼看着那冰冷的宝剑,却想起此剑的上一任主人,当年那人拜师之际,因为年纪太小,身量并未长成,无法将此剑佩在腰际,只得负在背上,样子很是滑稽,如今一转眼已是十多年过去,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此刻摇光城中,师映川倚在栏杆前,看着清冷的月色,想到自己第一次在大光明峰上赏月的情景,那时看到的月亮似乎更大更亮一些,他忽然微微一笑,对身旁的宝相龙树道:“我还记得我第一去大日宫时的所有事情,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如今一转眼已是十多年过去,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第243章 二百四十三、君问归期未有期 “……如今一转眼已是十多年过去,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师映川看着清冷的月色,一时间不禁感慨起来,他身旁的宝相龙树抬头望向天空里的那轮明月,双眼微微眯起,双眉冷直如刀,透着一股强悍的味道,罕见地有些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是啊,真快,你我认识到现在,也快有十年了,当初在天涯海阁的交易会上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才十岁,现在却已经快到了弱冠的年纪了。”师映川闻言莞然一笑,此刻清风徐徐,吹动了他的衣裳,素袖飘摇,气韵容色如画,宛若仙人,笑道:“那时候你行事真的很卤莽,一见面就拦住我向我表白心意,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人气度风姿都不似常人,可惜却怎么好象脑子不太清楚。” 宝相龙树也笑了起来,他从一生下来就活在世人的羡慕眼神当中,地位十分尊贵,向来对待不相干的旁人都是冷淡的,唯独对眼前这个自己命中注定的魔星没有丝毫办法,从当年第一眼见到师映川的时候,就觉得是真心喜爱,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用天意注定这样的话来解释,师映川就像是忽然出现的一个奇妙的存在,将他原本心中的某个空隙一下子就被填满了,不留半点空白,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又满足又欣慰……宝相龙树揽住师映川的腰,微笑不语,只将下巴搁在爱侣的肩头,陪对方看这月色动人,良久,宝相龙树在师映川的耳根处轻轻一吻,道:“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当初画了赵青主的画像命人张贴出去,满天下地寻找,你是还在想着这个人么?映川,你说你是宁天谕,也不是宁天谕,既然如此,那么……” 宝相龙树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师映川也已经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了,其实赵青主的事情在师映川身份暴露之后,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虽然天下绝大多数人依旧不会知道这样的秘事,但宝相龙树这样身份的人自然会得知其中内·幕,不过,师映川自然不能说实话,但他也不想故意欺骗宝相龙树,于是顿了顿,便道:“……我感觉到这个人也活在这个世上,虽然我对此人记不起太多了,也没有什么感觉,但我控制不住地就是想要找到他,折磨他,向他讨还欠下的血债,就好象冥冥中有人不断地告诉我应该这样做,必须如此,我根本克制不了这样的冲动。”师映川说着话,微微闭上了明亮的双眼自己这样说,应该不算是在欺骗宝相龙树罢。 事实上师映川的这番话的确没有什么漏洞,宝相龙树很容易就相信了他的话,两人一时都静静地站着不动,享受着此刻难得的安谧,未几,宝相龙树忽然自哂地一笑,说着:“因为本来我还希望你听不出我话里的嫉妒,但这个想法显然不太可能……映川,你早就说过我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这话其实一点不假,自从我知道了你和赵青主的事情,我心中就一直煎熬不已,我从前安慰自己,虽然我不是你唯一喜欢的人,但至少有可能是你最喜欢的那一个,然而听说了赵青主的事之后,这点想法就动摇了,觉得那个人才是与你纠缠最深的,我告诉自己那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早已是重新开始,但我却还是难以摆脱这样的心态。” 师映川听着男人的话,半晌,摇头道:“……傻瓜。”他弹了弹指甲,笑了:“对于赵青主,我根本……”话还没说完,腰身却已被一双铁臂牢牢箍紧,宝相龙树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耳际,语气之间有些不易察觉的急促,道:“跟我走,我们一起走,只有你师映川和我宝相龙树两个人,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我们去找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一个安静的地方,我陪着你,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就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一直到我们老了,死了,好不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师映川不禁愣在当场,他愕然道:“宝相,你……”宝相龙树却没听,打断了他的话,嘴唇在师映川的耳际似有若无地亲吻着,喃喃道:“川儿,人的一生当中难道非得拥有无上的权柄和尊贵无比的地位么?或者说,一定要有漫长的寿命,无穷的力量么?那么除了这些,一个人还需要什么呢?还需要什么才能真的感到愉快?也许不是的,虽然这些都很好,都是世人苦苦追求的,但是在我眼里,若是你我两人可以快乐平静地生活在一起,我们走遍四海,我陪你看尽世间风景,这样的生活才是充满了积极与感动,有无限希望和美满,也最值得我去珍惜……映川,你觉得怎么样呢?我们不再理会世间之事,只有你和我。” 师映川多少有些恍惚,宝相龙树的描述是很令人向往的,真好啊,真的很动人,勾勒出了一幅未来的幸福画卷,但是,这世上的事又怎么会如此简单呢?他感动于宝相龙树居然愿意为了他而放弃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但是,这却并不是能够让他答应的理由啊!想到这里,师映川情不自禁地微微叹息道:“……我很感动,真的,宝相,听了你这番话,我很真的感动,因为我知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一个这样的决定,这究竟有多么难得,其实这世上有不少人都愿意为了心爱之人放弃一切,可是我很清楚,太清楚了,那是因为他们不过就是普通人而已,他们所谓的放弃一切,如果仔细分析起来的话,其实又能够有多少分量呢?因为原本他们所拥有的那些就不值得一提,所以即使放弃了,也没有什么,更证明不了什么,可是你却是不同的,你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太贵重,所以现在你愿意为了我而做到丢下这一切,放弃你拥有的一切,这才是真正难得!然而,纵然如此,我却注定是要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一片沉默,连月色似乎也有些暗淡下来,宝相龙树忽然笑了笑,心中有淡淡寒意生出,道:“嗯,这个答案其实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只不过还想争取一下罢了。”师映川轻轻拨开宝相龙树锁在他腰间的手,转身面对面地看着男子,想起这些年里的很多事情,面无表情地淡然说道:“我本质上是个混蛋,宝相你要记得,千万不要为了我牺牲太多东西,你一定要记得,因为这不值得!”师映川这样说着,眼里的神色也变得幽深起来,宝相龙树见了,忽然就觉得师映川看似冷静的目光依稀变得十分复杂,就好象灵魂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对此,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才最妥当,反驳?接受?不,都不好,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这时师映川却又脸色平和下来,静静看着他,含笑说道:“时辰还不算太晚,我还有事要做,那么,就先到这里罢。”宝相龙树没有挽留,只道:“我近来也会在这里逗留一阵,你若要见我,就到翠湖山庄来寻我。”师映川微微一笑,挑眉道:“原来那里是你们的产业……嗯,我记住了。” 师映川感受到了宝相龙树心中的那丝波动,当下就笑了笑,在对方唇角一吻,柔声道:“忙你自己的事去罢,不必担心我,我们有时间再聚。”说着,伸手一抓,将之前丢在一旁的青纱帏帽抓在手里,重新戴在头上,掩住了面容,紧接着,身形一闪,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师映川隐入黑夜里,他与傀儡心念相通,几乎就在他离开宝相龙树的同一时间,留在皇宫里的傀儡便拿出笔墨,飞快地地写了一封信放在桌上,向晏勾辰简单说明一下情况,然后又将那口装有宗师遗体的箱子秘密藏好,等到做完了这一切,一道黑影就从室中随之扑了出去。 未几,师映川与他的傀儡便在帝国的一处运河那里会合了,虽然已经是晚上,水道之上却依然还有无数大小船只穿梭其中,千帆竞进,让人感叹帝国国力之雄厚,港口附近有许多靠岸的船只,师映川向一名老者买下一条小小的木舟,与傀儡上了小船,顺流而去,傀儡用内力驾驭小船,此事以他宗师之力做起来,使得小船乘风破浪,速度快得令人目瞪口呆,师映川负手站在船上,叹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嘿嘿,这样的夜晚,真是杀人的好时候,我曾经说过,若有先天境界强者不按规矩办事,轻者丢掉自己的性命,重者,比如不备案在册、暗中在摇光城进行阴谋活动之人,一经查出,我便血洗其家族,或者师门,这话总不能是一句空话。”他之前不但解决了那些先天强者,同时也从中得知了这些人的身份,除了其中一人之外,其他的都是各家派来暗中进行某些活动的人物,自从师映川来到了大周,并且帝国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大动作,各大小势力岂能不瞩目于此? 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正应该如此,摇光城既然有我们坐镇,又岂容外人来此撒野?自然是一个‘杀’字。”宁天谕的话就仿佛是有着某种魔力一般,师映川就笑了起来,道:“是啊,总应该给有些人一个血淋淋的教训才对,虽然未必真的灭掉所有人,但至少利息必须收足了才好,世人多番谋算我,既是如此,我就以最酷烈的法子来反击,让天下人看个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看看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谁触了我的底线,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一路杀个痛快淋漓就是了,岂不快哉?”师映川的笑容与夜色融合在一起,不经意间已显露出一股唯我独尊的霸道与滔天的邪气,薄唇也微微勾出充满了冰冷之意的线条,仿佛已屏弃了那种人间特有的味道,这一夜,注定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然而这不平静,又岂止是这区区一夜?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罢了!宁天谕听了这些,不禁大笑,道:“……好,好,就是要这样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自从那日叛出断法宗,背弃一切,我们就是脱开了这一切的束缚与枷锁,自此之后你要忠诚的对象只能是你自己,做人就是要随心所欲,做自己的主人,但求快意纵横!我宁天谕‘杀神’之名,岂可辜负了!”师映川闻言,大笑起来:“怪了,现在我忽然觉得我就是你,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奇妙!”宁天谕亦笑:“你本来就是我,毋庸置疑!” “或许你是对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这么懂我啊……”师映川喃喃笑道,他抬头仰望天空,看那银色的月亮,只觉得此刻心神一片空明澄澈,仿佛一丝一毫的阻碍牵挂都没有,心中只剩无穷的洒脱和自信,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再挡住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这一夜,师映川与傀儡来到凤心门,一番杀进杀出,痛快淋漓,直杀得血流成河,他运用秘法将自己提升至宗师境界,两大宗师联手,当真是鲜血流得满地,死尸无计,不过虽然凤心门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此处山门当中也有弟子近两千,师映川与傀儡即便是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顾得过来,到最后还是有一些人逃脱,对此师映川也不在意,将当初自己发布公告的拓本用匕首钉在山门的牌匾上,随即二人便连夜离开,等到天亮时分,有其他门派的重要人物在凤心门逃脱的那些弟子带领下,谨慎地来到了此处,众人隐约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不久之后,所有人看着眼前的一幕,都是目瞪口呆,脸色惨白。只见曾经的凤心门眼下却是处处死尸七零八落,废墟,鲜血,这就是一路所见的收获,凤心门上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为首一名锦衣青年脸上隐含恐惧之色,捏着从山门的牌匾上取下的公告的拓本,目光死死盯着其中的一句‘……凡不曾备案在册、暗中在摇光城进行阴谋活动之人,一经查出,血洗其家族,或其师门’,苍白着面孔喃喃道:“这明明是很久之前的公告了,那时他还是风光无限的断法宗剑子,可即便是当时他的确杀过违反公告的先天强者,却也没有灭门,如今怎么却……太狠了,实在是太狠了,不过是这种事而已,居然真的就灭人宗派,断其苗裔……” 旁边却已有人突然变色,忙道:“不好,那魔帝必是又朝着别家去了!”众人悚然而惊,而就在这个时候,师映川与傀儡早就顺流而下,已经改道上了岸,双双向着宋国的七巧阁而去。 随后的时间里,从师映川离开摇光城,血洗凤心门满门,在近一个月的工夫当中,一共已有三个门派一个家族惨遭天降之祸,无数门人子弟被斩杀,这些人里面其实已经有三家因为及时得到了消息,所以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疏散自家弟子,令其纷纷离开山门,暂时出去避祸,但不幸的是,师映川在山门内没有见到人,并没有就此罢休,索性就去了对方在此距离最近的分部或者堂口,放手大杀一通,来势何其凶猛,一时间人心惶惶,师映川的狠辣与冷漠作风,第一次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战栗,杀神之名盛传,那魔帝一称已是名副其实,此时另外参与摇光城之事的两家已是闻风丧胆,派人日夜兼程赶往断法宗求救,希望连江楼可以出面制止这个杀神,但对于此事,连江楼却是不闻不问,甚至没有见对方的使者一面,随后,两家亦遭重创,虽然已经提前疏散了弟子门人,但所属的产业却是被破坏得十分严重,导致元气大伤,至此,师映川才施施然收手,这场持续近两月的杀戮盛宴,到此终于落下了帷幕,此番杀戮之后,直杀得人人胆寒,再无一门一派的先天强者敢于私下里擅自踏入大周摇光城。 常云山脉,断法宗。 已是盛夏时分,阳光刺目,一名身穿青袍,戴着青纱帏帽的男子走在通往断法宗的小道上,身后跟着一个穿连帽斗篷的黑衣人,这里比较偏僻,少有人踪,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一条小河,青衣人便向河边走去,蹲了下来,随手取下了头顶的青纱帏帽放在一旁,露出雪白面孔。 这人自然是师映川,他此时两眼澄澈如初,只不过却仿佛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血色当中,瞳仁如同两颗红玉一般,乍一看去,就像是里面灌满了鲜血似的,若是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种情形除了是因为某种特殊秘法所导致的之外,大概也有杀戮过重、满手血腥的缘故,一时师映川掬起一捧水喝了几口,又洗了脸,然后就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面前,右手轻描淡写地微微一戳,顿时就好象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毫无阻碍地生生插在了树干里,紧接着,就见这棵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干枯乃至腐朽,转眼间繁茂的枝叶就枯死了,枯黄的树叶仿佛下雨一般纷纷掉落下来,树上原本有几只鸟雀,眼下也顷刻之间血肉干枯,掉下枝头,更有许多昆虫也僵死在树上,不过几次呼吸的工夫,这棵树包括树上的一切生物,尽数死亡。 宁天谕的声音淡淡响起:“……当初我结合一门失传已久的秘法,花费无数心血,才最终研究出这门手段,以抽取其他活物的生机,来为自身所用,这门功夫虽然有所欠缺,不可能让人长生不死,但当年我若没有意外身亡,或许凭借此法可以多活上几百年也说不定,至少比起其他宗师寿元悠久是必然的,生命力也更为强大,总之好处极多。”师映川不觉微微皱眉,问道:“既然如此,那么当年为什么你却死了?”宁天谕冷冷道:“一来当时我所处的环境中根本没有足够的生机让我吸取,二来,若是你头颅被砍去,或是心脏碎裂这样类似程度的伤势,你认为除了神仙搭救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活命不成?”师映川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一阵清风吹来,仿佛轻轻拂去了心头的那丝阴霾,师映川脸上露出了复杂之色,他去河边洗了洗手,抬头望着远处那仿佛巨剑一般矗立的山峰,幽幽叹了口气,虽然他看起来仿佛悠然无所挂碍,但其实此刻心中却是颇有踌躇之感,宁天谕道:“你来这里并无意义,而且还要冒着一定的风险,你确定要这么做?”师映川叹道:“我想见见我师父,想见见我儿子……以我如今的修为,只要我小心一些,就不会惊动其他人的,至于我师父,他见到我的话,总不至于会对我不利罢,若是连他都不可信,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我还可以相信谁呢?” 宁天谕不言语了,师映川拿起帏帽戴上,这便带着傀儡向着断法宗而去。 师映川和傀儡没有惊动任何人地悄悄来到了大光明峰,潜入大日宫,傀儡在一个隐蔽之处藏身,师映川看看时辰,他小时候在这个时间里一般都是随连江楼修行的,想必季平琰也很有可能是这样,如此一来,师映川便独自一人前往连江楼平日里授课的地方。 未几,师映川出现在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遥遥望向远处的一处建筑,彼时天气很热,窗户都大开着,室内一个挺拔高大的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师映川看见那人熟悉的身影,顿时眼窝一热,一时间竟是痴了。 ☆、二百四十四、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师映川站在树上,遥遥望向窗内那人熟悉的身影,不觉抿紧了嘴唇,一时间心情复杂得无法言说,他曾经以为,很久之前就以为,在自己的生命当中绝对不会出现什么令他痴迷乃至不惜一切的人,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存在,然而他错了,错得很厉害,因为在不知不觉之间,这个人却出现了,当师映川自己都还没有明悟到自己的真实想法时,真相却在一个偶然的状况下被纪妖师点破,那年他也是远远藏在一棵大树上,看着连江楼与纪妖师,从中蓦然惊觉这两人竟是窥破了自己心里隐藏最深的秘密,然后在那一刻,师映川就终于知道了,曾经自己以为永远也不会出现的那个人,原来早就已经出现在他的生命当中,并且深深地扎下了根。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情,一个原本被他视为父兄的男人,他的授业恩师,却原来早就被他悄悄地埋在心里某个隐蔽的角落,将这份思慕根植于此,开出畸形的花朵,之所以从前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或许只是因为他潜意识当中就知道自己对于这个男人的一切仰慕和渴望,到头来只会是一个虚无边际并且可笑之极的妄想而已,完全是镜花水月,所以当真相被戳破后,他也没有敢于做出任何争取的行为,因为师映川知道,此生达成心愿的可能性无限为零。 清风徐来,树叶沙沙作响,师映川藏身于树上,一动不动地遥望着窗户里面的动静,连江楼的样子似乎一如既往,没有半分改变,雪青色的交领大袖长袍,外披一件冷白的纱质宽袖直领对襟罩衣,黑发一丝不苟地梳得整整齐齐,戴着莲花玉冠,浓黑极长的双眉仿佛两柄黑色的长剑横在那里,似乎无论时间如何流逝,他的形象都不会有所变化,此刻连江楼手捧书本,嘴唇微动,显然是在讲解着什么,而在他身前,一个俊秀如仙童的男孩老老实实地坐着,一手托腮,两眼望向男子,脸上一副入迷的样子,不时地点头,显然是听得津津有味,师映川遥遥看着这一幕,这画面太过熟悉,太过熟悉,恍惚间只觉得似乎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尚且年幼的自己也是这样聚精会神地听着连江楼讲解功课,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无忧无虑,然而这世上有些东西过去了就无法再拿回来,时间是最残酷也最不可挽回的事物,那些他即便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去重新换回来的时光,却再也无法回来,再也无法回来了啊…… 师映川站在树上,一手扶着粗壮的枝干,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住这种情绪的,坐视一切的发生,因为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付出一切,可是此时此刻,他藏在树上,五指紧抓住树干,他的另一只手捂着额头,嘴角努力翘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着,几近狰狞,完全是一副让人看不懂的表情,就在此时,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幽幽响起:“这种感觉……原来你竟是这样喜欢他么,出乎我的意料,我当年遇见赵青主的时候,也是这般心潮难平,千头万绪也无法形容其中万一,我甚至已经能够预感到,连江楼此人在你今后的人生当中,将会是一个巨大的变数,我如果是你,就会选择毫不犹豫地想办法杀了他。” 师映川闻言,猛地抬起头来,他双眼内红光骤然连连闪动,刹那间嘴角露出比寒风还要冷冽的线条,一股杀机弥漫全身,与此同时,他用了极低的声音道:“……你若敢伤害到他,我发誓一定会用尽所有办法,彻底毁灭你!”宁天谕大笑:“蠢材,你果真是个蠢材,不过,当初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果然是同一个人,就连愚蠢的样子也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师映川听了,微微冷笑,但就在这时,窗内的连江楼突然一顿,却向这边看来,目光有若实质的刀锋,师映川登时心中一紧,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转眼间心中已经转过无数念头,既而轻叹一声,立刻便消失在原地,等他再次现出身形时,已是悄然出现在了那间暖阁里。 季平琰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青衣人,然后当青衣人取下头上戴着的帏帽,露出真容的一刻,季平琰雪白如玉的小脸上突然就涌起了一层激动的红晕,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容貌完美得近乎虚幻,五官轮廓与自己十分相似,季平琰若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真的就是笑话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极力控制着自己,失声道:“……爹爹?” 师映川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笑,他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季平琰的头顶,道:“很久不见了,平琰你长大了很多呢。”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季平琰也随之倒了下去,软软瘫坐在椅子上,昏睡起来,师映川这才收回了目光,满脸复杂之色地看向了连江楼:“……师尊!” 没有想象中的拒人于千里,也没有那种凌驾于世间一切凡物的冰冷,此时师映川看见的,仿佛仍然还是从前的那个他,连江楼的表情从容且平静,毫无波动,淡淡道:“……按照规矩,从你离开宗门的那一刻开始,你我之间的师徒关系就自动解除,如今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师父,你也不必再如此称呼。”师映川心中微涩,苦笑了一下,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一点我不会忘,也不敢忘!”连江楼不置可否,他的注意力却是集中在了师映川的眼睛上,那已经迥异于常人的瞳仁仿佛两颗红玉一般,泛着淡淡的微波,连江楼移开视线,随手将手中的书丢到桌上,道:“近来你杀了很多人,如果你一直都这样下去的话,那么即便日后你成为宗师,也只不过是一个沉迷于杀戮之中的可笑废物而已,若是你果真迷失了自己,变成一个被杀戮之欲支配的奴隶,那么你哪怕活着也是毫无意义,到时候我会亲手杀了你,因为你已经死了。” 连江楼的话冷漠而平静,甚至有些古板,但这样的言辞由他口中说来,便显得铿锵有力,有振聋发聩之效,师映川微微欠身道:“是的,我明白,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也许我会为了活下去而杀人,为了利益而杀人,甚至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杀人,毫不在意他人的生死,但我永远不会沉溺在杀戮之中不可自拔,也不会对这一切无动于衷,或许将来真的有一天在无尽的杀戮当中,我会彻底抛开人性,但至少我不会麻木不仁,更不会成为一个被杀戮冲动所支配的人。”师映川的声音平静温和,也异常笃定,但殊不知他此刻心脏却是沉浸在一种失落与异样的喜悦搅拌在一起的古怪感情里,失落是因为听见连江楼亲口说出他们已经不再是师徒关系,而喜悦也同样来自于此既然他们已经不再是亲密胜过父子的师徒了,那么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追求对方了呢?没有了师徒名分,也许这样做就不再是悖伦、违背纲常的…… 师映川的心剧烈跳动着,他的喉结有些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番,觉得喉咙很是干涩,好似久久不曾遇到甘霖的沙漠,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事物能够让像他这样的人犹豫不前,让他收敛自己不羁的性子变得温顺,让他甘愿为某一个人变得乖巧听话,变得谦卑,那也许只有爱情才能够做到,而不是别的什么,一时间师映川抿起了嘴唇,尽力保持脸上还是一片平静之色,但他那两颗红色的瞳仁里,却分明泛起了连自己也无法抑制的涟漪,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就忽然笑了起来,外面斑斓的阳光透过窗户洒下来,宁静而安详,师映川置身于这其中,他的心莫名地就变得恬然起来,他微微抬起了头,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却完全不知道这笑容却带着似有若无的邪异之感,他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忍的已经够久了,也许不想再忍下去,毕竟做戏的感觉并不好,那种戴着面具拼命隐藏自己真实想法的滋味,我想我已经受够了。” 周围的空间很大,无论是建筑本身还是室内的布置,都在淡雅之间散发着冷漠,青黑色的玉石地面反射着淡淡的光,整个空间都没有丝毫温暖的感觉,有的只是凉爽,或者说,是冷肃,这令师映川微微燥热的心情感觉到了丝丝平静,他注视着面前的连江楼,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时间却是千言万语也道不尽心中所想,只是轻声道:“师尊,我一出生就被你带走,到如今已快二十年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很深厚的,你也是我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人,本来我以为在我心里,你扮演的是是兄长,父亲,师父这样的角色,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不仅仅是这样的,或许在我不经意之间,甚至很小的时候,你就已经不知不觉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特殊的影子,所以请你现在牢牢记住我接下来对你所说的话,体会我此刻的心情。” 师映川说着,忽然就上前一步,离连江楼更近一些,走到了男子的身前,但连江楼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平静而立,似乎是要看看自己曾经的弟子究竟想要做什么,师映川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盯着男子,藏在袖内的双手无意识地缓缓握紧,同时脸上却露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事到如今,他忽然又犹豫了,两侧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起来,他不禁‘哈’地一笑,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没胆,却立刻发现声音居然也变得有点哑了,直到此刻,师映川才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这么多年的相处当中,自己已经逐渐习惯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强大与不可侵犯,以致到了今天,自己甚至不敢对这个人说出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该死……”师映川喃喃骂道,之前还温恬似水的面孔上多了几分苍白,又搀杂了一丝红晕,他垂下眼皮,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打定了主意,手指缓慢却出奇稳定地抬起来,慢慢地轻轻地抚上了连江楼黑亮的长发,对此,连江楼意外地微微挑眉,但除了这样以外,再没有半点儿其他的反应,挺拔的身体仿佛铜浇铁铸一般,一动也不动,师映川的两眼死死盯在男人身上,对方那发丝凉滑的触感令他舒服地几乎低吟出声,一种说不出是快乐还是悲伤的情感直透进心脏,血液在霎间就沸腾了,心底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发出阵阵嘶吼,暴戾无比,胸腔几乎不堪这样巨大的压迫,快要爆炸开来,只能凭借最后一点理智死死压制住,而在这个过程当中,连江楼从头到尾都一直保持着沉默,或者说他在观望,仿佛置身其外,此时此刻,一种诡异而奇特的气氛笼罩了整个空间,就在这时,师映川突然一合手指,紧紧握住了连江楼的一缕头发,他脸上的神情很是微妙,低垂着眼睑,长如蝶翼的黑睫掩住了红眸当中的神采,低声道:“你知道的是罢,很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知道我的心思,我对你……” 说到这里,师映川忽然哈哈大笑,声音几乎有些怪异起来,他加重了语气,看了连江楼一眼,连江楼的一双眼睛平静如冰封的湖面,这是一个能让任何男人女人都不免受挫的男子,但同时也是最能让人激起征服欲的男子,如此矛盾,师映川长长的睫毛剧烈扇动几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唇角微微翘起,然后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轻声道:“师尊,我喜欢你……” 一语出口,满室寂然,这是一声模糊且恍惚的叹息,黑暗中孕育了太久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发出濒临崩溃的碎裂声,师映川说完这句话之后,仿佛打破了一直以来束缚本心的樊笼,再无顾忌,他紧握着连江楼的那绺黑发,猛地拔高了音调,狠狠道:“我喜欢你,师尊!我喜欢你,连江楼!”他并没有声嘶力竭地吼叫出来,更没有咆哮,而在这种时候,通过口头直接所说出来的言语也往往比什么都更有冲击力,任何人面对这样的情况,无论是惊慌还是愕然,甚至震惊愤怒等等,其实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然而连江楼却是面无表情地依旧如故,然而后反手一挥,就将师映川攥住他黑发的手无声地弹开,师映川下意识地松了手,呼吸不由得一窒,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两眼直勾勾地逼视着连江楼的眼睛,两个人,四只眼,就此直面相对,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最直接的反应,而师映川也从中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压力。 “这是表示拒绝我么?还是……觉得我很恶心?”这样的对峙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师映川打破,他的声音有些低低切切,支离破碎的样子,脸色微白,忽然倒退两步,他说出这句话似乎很费力气,恍惚中喃喃道:“你从来都只把我当成孩子是吗?所以听到我这样向你坦白心意,让你觉得不喜欢,觉得我很放肆,是吗?还是说,你并不喜欢我,甚至对于我的心思觉得不屑?”连江楼没有回答,他将昏睡在椅子上的季平琰抱起来,放到不远处的春榻上,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来,透进室中的细碎光柱洒落在他身上,一片微光映着那英俊的脸庞,产生了令人眩目的灼刺之感,连江楼面色如常,反问道:“……那你希望我要如何应对。”